海岸幽靈·自那以後(第3/4頁)

“那真是……太不幸了。”我下意識地附和道。

“家母早就去世,家父無人照看……就因為那樣,我才向公司申請人事調動,讓我回東京工作。這樣一來,就可以住在自家的房子裏了,而且,看護起來也是在東京比較方便嘛。”

“那就是說……T先生一直都在照看令尊了?”

“是的。白天交給護理人員照看,晚上就是我一個人了。”

盡管我並沒有看護病人的經驗,卻也能輕易想象那是多麽辛苦的事。三十過半正是在公司裏最受重用的年紀,也不能保證不會突然就被要求加班。沒有相當的覺悟,是做不了那樣的事的。

可是——

給那樣身患重病的父親朗讀《海岸幽靈》,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您不必多想,就是字面上的那個意思。我在不能動彈的父親枕邊,逐字逐句地念了那篇小說。給他念了好幾百遍吧,故事的開頭,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呢。”

說完,T便開始背誦道:“我來講件奇怪的事吧。那是去年,我在某個海岸的一段親身經歷。去年春天,我得知,住在北陸的姑姑身體抱恙,被送進了市醫院接受治療……”

“請打住。”見T頗有些得意地背誦起了《海岸幽靈》的開場部分,我慌忙制止了他,“T先生,您不覺得那樣做有點太過分了?”

對著已然失去行動能力的父親,反復朗讀以其當年罪業為原型寫成的小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不就等於是嚴刑拷打嗎?更何況,寫下那篇小說的人還是我。

“為什麽呢?”T有些不解地問道,“我爸他,可是親手毀掉了S美的一生啊。那種程度的罪,難道不應該心甘情願地領受懲罰?老師您不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才寫下了那篇小說的嗎?”

“不,我並不是出於那樣的……”

至少,那並不是為了折磨T的父親才寫下的作品。

“好吧,老師究竟是出於何種意圖寫作這個問題,就先放到一邊……總之,我是打心底裏感謝那篇小說的存在。如果沒有那篇小說,我想我會忍不住對癱瘓在床的父親大打出手的。甚至說不定,還會做出更加過分的事來。但是,比起那樣做,還是朗讀《海岸幽靈》對他更有殺傷力。”

聽到這話的瞬間,我感覺全身都豎起了雞皮疙瘩。對於一個以寫作為生的人來說,自己寫下的作品成為虐待他人的工具——再沒有比這更甚的痛苦了。

“好在耳朵和腦子,都沒出什麽問題……比如說,對於S美小姐外貌的描寫——‘那個人身材纖細,個子高挑,留著一頭少年般的短發,上身穿著薄薄的藍色春季外套,下身配一條白色長褲。褲子並不像時下流行的那樣緊貼腿部,而是整體較為寬松,但越靠近腳踝就越細的款式……’只要一讀起這個部分,躺在床上的他,眼睛裏就會微微滲出淚水呢。”

說罷,他又再度一字不差地背誦起《海岸幽靈》中的片段。

“還有,老師對於被S美逼要耳環而困惑不已的那個場景,她應該是在大喊著吧——‘你騙人!你們這些人,全是騙子!’讀到這裏的時候,我爸他就會發出野獸般的悲號。這是他終於明白,自己的欺騙到底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了吧。”

“請等一下!”

對他這樣說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拍響了桌子。

“T先生,你到底是怎麽理解別人的創作的?”

“可是,寫下那些的人,正是老師您自己吧?”

被那麽一反問,我又不知應當如何接下去說了。沒錯,寫下那些的人是我。但盡管那些文字的確出自我的筆下——

“還有別的部分也是哦……對了對了,在接近尾聲的時候,老師自己也加入了一段評論,不是嗎?

“‘這到底算是怎麽一回事——雖然沒見過面,但這樣聽起來,T的父親真是一個無比差勁的男人,居然恬不知恥地拿自己妻子的首飾送給S美。想必他所謂的愛,也就只有那種程度吧。’讀到這個部分的時候,我爸他就會張大嘴巴呼哧呼哧地號哭起來。一定是被戳中痛處了吧。”

聽著他的描述,感覺就像被放逐到一個無比陰暗、深不見底的黑洞裏。我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作品會被那樣使用。

“這三年來,幾乎每天,我都在我爸枕邊給他朗讀《海岸幽靈》。有時候甚至一天就念上幾十遍呢。”

想象著那樣的情景,我直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抑郁難當。真不應該寫下那個故事——不只是這樣,坦率地說,我真是後悔極了,當初就不應該跟T扯上關系。

“您父親他現在……怎麽樣了?”因為有種不祥的預感,我開口問道。

“他在兩周前過世了。所以,我才會特地前來向您道謝的。多虧了老師,家父才能認識到自己所犯的罪孽。比起帶著一張忘掉一切的面孔離開人世,像那樣在無限的悔意中死去,實在要好得太多。真是太感謝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