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娘娘(第3/9頁)

02

就在你離去的幾天之後,你的母親淚眼婆娑地對我說了這樣的話——

“弘明君,請你永遠都要記住羽純,好嗎?”

我沒能給出回答。

假如就那樣點了頭,不啻是承認你已經成了往昔。

我心中的某個角落,兀自固執地相信……那天晚上的事只是噩夢一場,只要稍稍假以時日,一切就會忽然回歸原來的樣子。

也許,你的確是去了什麽地方。但我時常覺得,只要過個十天(也不知道這個期限是怎麽被我推出來的),你就會理所當然地回來,然後像從前一樣在河灘附近的三岔路上等我。況且,我心裏多少還存著一點希望,總以為……都快進入二十一世紀了,村裏的大人們(當然也包括我的父母)應該不至於還把那種荒唐的事情當真吧。

所以,我討厭看見你母親的眼淚。

你母親那樣哭泣,代表一切都是真的。你再不會回來了,所以你母親才哭得那樣傷心——

而我無論如何都不想承認這個事實。

“我們能為那孩子做的,只剩下在心裏記住她這一件事了……阿姨還能不能再活八十八年,是不好說了。可是弘明君你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那也得活到九十九來著……險些那樣脫口而出的我,慌忙把話咽了回去。只見你的母親她,淌著猶如巖縫滲水一般的熱淚,接著說道:“記住那孩子,便是我們應當發揮的作用。”

當時我只覺得那種作用簡直像在說笑——可到了今天,到了這個年紀,我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那就好比,人與人產生交集的時候,彼此之間必然會對對方發揮某種作用。也許,在一個人的人生中無可取代的某個人,在另一個人的人生舞台中,卻是碎屍萬段也不足以解恨的惡徒角色;而某個你以為只是普通過客的人,也許不知何時便決定你的命運。

那樣想來——在你的人生中,我所扮演的,到底是怎樣的角色呢?

在那些年幼無知的歲月裏,我無疑是愛著你的。我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願意為你去死。那或許就如被初戀的熱度沖昏了頭的胡話,但我敢說,那份心情絕沒有摻假。即便是在三十年後的今天,我也敢這樣斷言。

正因為那樣,我才悔不當初。

如果我們那天沒去那片常去的河灘,如果我沒有拾起那把梳子……

或許,你就不會被大山帶走了吧。

我們兩個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互生好感的,事到如今已然無從知曉。

我想,在至多也就只有十四五人的分校學生中,我們是唯一兩個同級生這點,自然也是大有關系的。然而,我們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常常兩人獨處的呢?

我在記憶深處拼命翻找,才終於想到,那多半是從你留長頭發那會兒開始的吧。

在那以前,你一直都跟小時候一樣,留著男孩子似的短發。畢竟在山裏頭到處玩耍,也是那個發型來得方便。

然而,或許是阿光的無心之言讓你厭倦透頂,又或許出於別的理由——從升入四年級的那個秋天開始,你突然留起了頭發。

你不像都市裏的女孩那樣或是編辮子,或是戴頭飾,僅僅只是留著直順的披肩發,卻令人難以置信地顯露出女孩樣,仿佛過去的那個瘋丫頭從沒存在過似的。

你穿裙子的樣子,以前根本見不到,那時候也開始隔三岔五地映入眼簾,連我也曾對你的變化大惑不解。

沒過多久我便發現,你開始不再看著我的臉說話。

不知為何,你的視線總是遊移在我胸口的區域,時而還會眼珠朝上偷瞄似的看我幾眼。而那雙眼睛,也不再是我從小熟識的你的眼睛了。

你的那雙眼睛不可思議地烙印在了我的心裏,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已在心中某處渴望著時刻都能看見你的臉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明明是至今為止早已見過不知多少次的臉,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說到底,原來那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只是你和我,都迎來了那樣的季節而已。

那是一個讓至今為止都只不過是好朋友而已的異性,不知不覺成為另一種存在的季節,一個讓原本理所當然的笑臉突然間變得閃閃發亮,以至於心頭燃起熾熱火焰的季節。

我想,那一定是因為我倆同時喜歡上了對方。

當時的我們,從沒有互相說過喜歡之類的話。當然,我們也並沒有牽過彼此的手(小時候倒是極其自然地牽過),我甚至沒有觸碰過你那光澤柔亮的頭發。

然而,心意竟不可思議地相通了。僅僅是視線的交融,就讓彼此心裏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溫暖的小雨,不知名的嫩芽從心田裏破土而出,茁壯成長。

我們常常會在放學途中,順道跑去附近的河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