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溫酒敲鐘再觀景(第2/2頁)

山頂有一座千佛閣,樓頂有萬鈞大鐘,這裏的撞鐘極有講究,一天敲響一百零八次,一次不可多,一次不可少,晨鐘暮也鐘,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再不緊不慢十八次,如此反復兩次,一天共計一百零八,應了一年十二月二十四節氣和七十二氣候,佛家寓意消除一百零八煩惱根。

王妃逝世後,一生不曾納妾的徐驍甚至打定主意此生不再娶妻,而且每年清明、重陽和農歷二十九都要親自來到山巔千佛閣,親自早晚兩次敲鐘。

尚未進山門,所有人便默契地卸甲下馬,徐驍與徐鳳年並肩前行,四位義子袁左宗、葉熙真、姚簡和齊當國拉開一段距離,不敢逾矩。

四人中“左熊”是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先鋒型武將,武力超一流,行軍布陣也出類拔萃。

葉熙真是儒將,擅長陽謀,運籌帷幄於幕後,與那喜歡旁門陰謀的祿球兒截然相反。

姚簡是道門旁支出身,精於覓龍察砂,總隨身帶著一本被翻爛的《地理青囊經》,沒事就喜歡蹲在地上嘴嚼嘗泥土。齊當國為北涼鐵騎徐字王旗的扛纛者。

至於那位六子之首的陳芝豹,號稱“小人屠”,生平功績大抵可以一葉知秋。

當晚六人夜宿山頂古寺,農歷二十九早晚大柱國徐驍敲響一百零八次鐘聲。下山前,黃昏時分,徐驍和徐鳳年站在千佛閣回廊,大柱國輕聲道:“等你行冠禮,以後就由你來敲鐘了。”

徐鳳年點頭嗯了一聲。

山風乍起,暮色中雲海飄散,群巒山嶺如同一座座海中仙島,山風又起,復爾被掩隱在雲海波濤中,氣象雄偉。偶爾雲海中會激起十數道蘑菇狀的粗壯雲柱,沖天而起,徐徐跌落飄散,化作絲絲縷縷遊雲,是九華山特有的一景。

徐驍伸手遙指那玄奧景象,道:“極少有人能幾十年不變的一帆風順,起起伏伏才是常態,朝廷裏那幾位一只腳已經邁進棺材的三朝元老都不例外。你爹這份榮華是無數次豪賭賭出來的,所以最忌諱別人說那句爬得高跌得重,生怕跌下去,就連累你們幾個起不來。做武將,封異姓王,已是登頂,為文臣,大柱國也是極致,這份滔天殊榮,離陽王朝四百年來,屈指可數。”

父子視野中,景象如滄海揚波,似雪球滾地。

大柱國的嗓音醇厚中正,透出一股綠蟻酒特有的濃烈。

“這裏就你我父子兩人,最多加上天上的你娘,沒有外人,我就直說了,李義山說得對,功成易,名退難,我已經騎虎難下了。

三年前,朝廷有意將你召去京城,陛下甚至有意將最受寵愛的十二公主賜婚與你,屆時你就要進京做那空有錦繡名頭的駙馬爺,實為質子,但被我婉拒了,讓你去遊歷三年徒步六千裏,才封住朝廷的嘴,但這仍然治標不治本。

我在等,若陛下還不肯罷休,哼!徐驍十歲持刀殺人,戎馬四十年,就沒讀過幾篇道德文章,到時候那就怪不得徐驍不忠不義了!徐字王旗下三十萬北涼鐵騎,誰敢正面一戰?”

徐鳳年苦笑道:“老爹,我可對皇帝寶座沒興趣。你一把年紀了,別做那辛辛苦苦打天下給兒子當皇帝的事,多傻,我當上了,也不見得比當世子來得舒服。”

徐驍怒目道:“那你願意去當狗屁駙馬?跟那魚姓女子一般做只籠中雀?”

徐鳳年白眼道:“就算反了,你也做不了皇帝老兒。涼地從來沒有出龍的風水,何曾有過一統天下的人?”

徐驍嘆息道:“李義山也是如此說的。若你只是個李翰林一樣的廢物,爹也就無所謂了,做個駙馬也無妨,寄人籬下,起碼也是皇宮的屋檐下。

你二姐去上陰學宮前跟我說的一席話,一語中的,一個家族表面上蓊蔚洇潤,氣象雍容,沒用,大多內裏中空,尤其憂心後繼無人,越是富貴豪族,一旦兒孫一代不如一代,遠比入不敷出內囊漸盡來得可怕。

所以爹根本不怕你揮霍無度,可是鳳年,你給爹出了個天大的難題呐,你給爹透個底,究竟有沒有想法將來手握北涼兵符?到時候你二姐做軍師,黃蠻兒替你沖鋒陷陣,加上爹的六名義子,即便爹死了,三十萬鐵騎也亂不了散不掉。”

徐鳳年反問道:“你覺得呢?”

徐驍耍賴道:“爹一大把年紀了,好不容易攢下偌大家業,你這不孝子怎麽也得給爹留點念想不是?”

徐鳳年豪邁道:“這個嘛,沒半點問題。不就是敗家嘛,我的拿手好戲。”

大柱國駝背的腰,那一刹那,似乎悄悄直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