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懂不懂

那一夜早已不是西楚太平公主的姜泥獨自下山,徐鳳年沒有惱羞成怒毀去她的叛逆草書,只是躺在石階上喝掉大半壺米酒,啃完所有牛肉,等東方泛起魚肚白,這才離開太虛宮。當日,徐鳳年依然辛勤練刀,笨鳥後飛,總是要吃一些苦頭。拂曉後掃地小道童見到廣場上潦草字跡,嚇了一跳,以為是神仙下凡寫了一幅天書,丟了掃帚就跑回殿內喊師父,然後師父看了後再喊師父,終於把武當輩分最高的六個師祖師叔祖們都給聚齊了。

天下道門近一甲子裏唯一修成大黃庭關的掌教王重樓。

掌管武當山道德戒律的陳繇,為人刻板卻不死板,九十多歲,卻仍然身體健朗,最喜歡踩九宮轉圈訓斥那個山上天賦最高的小師弟,總是每次還沒罵完,就開始心疼,導致次次雷聲大雨點小。

活了兩個古稀足足一百四十歲所以顯得輩分奇低的宋知命,末牢關已經出關七八次,次數之多,不是天下第一也有天下第二了。同時司職煉鑄外丹,武當林林總總近百仙丹妙藥,多出自他手。

剛從東海遊歷歸來的俞興瑞,穿著打扮邋邋遢遢,內力渾厚卻僅次於王重樓,才剛到花甲年,途中收了個根骨奇佳的弟子,小娃兒不到二十歲,武當輩分往往與年紀無關,根源在此。

比啞巴還啞巴的劍癡王小屏,古井不波,他這一生仿佛除了劍,便了無牽掛。

加上最後那個整座武當山大概屬於最不務正業、獨獨追求那虛無縹緲天道的洪洗象。

“好字。”陳繇由衷贊嘆道。

“絕妙。”俞興瑞點頭附和。

“好文才是。除去結尾七字,此文大雄,悲憤而不屈,生平僅見。”歲數是尋常人兩倍的宋知命重重嘆息道,彎著腰站在篇首處,仔細觀摩,單手撚著那條長如藤蔓的白眉,說完馬上就咦了一聲,“細細琢磨,似乎結尾看似多余的七字才是點睛。好一個誓殺。”

“好字,比較當下草書更為汪洋肆意,龍跳天門,虎臥山崗,罕見。更是好文,很難想象出自一位年華不過二十的女子。”王重樓出言蓋棺論定。

“噓噓噓,你們輕聲點。”小師叔祖緊張道。

“怕什麽,世子殿下在下邊練刀。”王重樓打趣道。

“反正到時候倒黴的只有我一個人。”洪洗象嘀咕道。

“年輕人跟年輕人好打交道,我們都上了歲數嘛。”王重樓笑眯眯道。

“大師兄,因為我小,就把我往火坑裏推了?!”洪洗象悲憤欲絕道。

“小師弟啊,你要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覺悟,天道不過如此。”王重樓打哈哈道,在師弟們面前,哪裏有啥道門神仙超然入聖的風範。

“放屁!這是佛教言語!”洪洗象嚷道。

“萬流東入海,話不一樣,理都一樣。”俞興瑞落井下石大笑道。

“聽見沒,你俞師兄這話在理。”王重樓拍了拍小師弟肩膀,然後跟俞興瑞相視一笑,大夥兒都一大把年紀了,無望羽化,最大的樂事不過是打趣調侃小師弟幾句,不曉得哪天就一蹬腿躺棺材,能說幾句是幾句。

王重樓說道:“小師弟,這裏就你字最好,趁天晴,由你臨摹,放在藏經閣頂層小心珍藏起來。”

洪洗象翻了個白眼,“不寫,要是被世子殿下知曉,我得少層皮。”

王重樓笑道:“大不了最後七字不抄嘛,怕什麽。”

洪洗象嘀咕道:“反正到時候被揍的不是大師兄。”

十六年不開口的王小屏駐足凝神許久,終於沙啞道:“字中有劍意。”

四個年紀更大的師兄們面面相覷,繼而皆是會心一笑。

自打上山便沒有聽過六師兄開口說話的洪洗象驚喜過後,絕望道:“我寫!”

三日後雷聲大作。

徐鳳年撐著一把油紙傘再來太虛宮,小雨後,只剩下一地墨黑。雨勢漸壯,雨點傾瀉在傘面上蓬蓬作響,看到一個背負桃木劍的清瘦身影來到廣場,站在另一角。

徐鳳年不知白發老魁離開北涼王府沒有,否則倒是可以喊來跟這劍癡鬥上一鬥。與東越刀客搏命一戰,再看高手過招,已然不同,不再是看個熱鬧。打消這個誘人念頭,徐鳳年轉身下山。

茅屋外,梧桐苑一等大丫鬟青鳥站在雷雨中,撐了把傘面繪青鸞的油紙傘,靜候世子殿下。

青鳥帶來大柱國親手轉交給她的一封信。

徐鳳年走入堆滿秘笈幾乎無處落腳的屋子裏,床板桌椅早已堆滿,只剩墻角一方凈土,不出意外那裏便是姜泥的睡覺地方,徐鳳年坐在一堆書上,從一本《虎牢刀》上撕了幾頁用作擦臉,再撕了幾頁抹掉手上雨水,這才拆信,信中徐驍親筆寫到他已經派人去京城打探消息,而且沒有隱瞞他開始著手準備在宮內請一尊菩薩打壓不長眼的孫太監,不早不晚兩年後,就要讓姓孫的失勢。真正讓徐鳳年愕然的是,徐驍終於揭開謎底,為何要讓他來武當,竟然是要王重樓將一身通玄修為移花接木般轉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