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那山山楂,這湖蓮花(上)

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說法,以前朝九鬥米教老神仙馬乘幀《雲集宮府圖》最深入人心,龍虎山當時僅被列為道教第二十六福地,更是無一洞天,比起武當山似乎要遜色太多,可自從一躍成為道教祖庭,龍虎山趙姓天師坐鎮天師府演教布化,至今世襲道統已四十代,每位天師均可得到朝廷誥命冊封,除了加天師封號,還要官至一二品,奉召人覲,與皇帝傳授養生祛病術。

這一代趙丹霞大天師,與上陰學宮大祭酒一並成為國師,上一代天師還只是掌管江南諸地道教事,這一代便掌天下道教教務,秩視正一品,權力重似王侯,得了羽衣卿相的美譽。

逍遙觀在龍虎山上是一座小觀,人丁稀薄,更談不上香火,大概是天師府看不下去,不想這座山上年月最悠久的道觀缺米斷炊,只能每月救濟些銀兩,逍遙觀本不屬於龍虎山道庭,前兩代才轉交到天師府名下,至此,龍虎山再無佛門寺廟,甚至連逍遙觀這樣的年老小觀都支撐不下,有別於正一教的道士都陸續搬出龍虎山,這一點跟有容乃大的武當山相差鮮明。

這會兒,逍遙觀住著個姓趙的老道士,趙希摶。若是外人初次聽見會不以為然,當作是一個不得志才入龍虎的老家夥,龍虎山天師府住著三位趙姓天師,但別以為在山上姓趙就一定了不起,只有天師府上的龍虎山道士,才是這座“道都”的領袖,這一輩龍虎掌教是丹字輩,依次往下是靜、凝、靈、景和觀。

觀裏,老道士趙希摶看著滿院子經過風吹日曬雪壓雨打的山楂,早已幹癟,哪裏還能下嘴。

枯黃少年蹲在院中,神色有些為難。

老道士陪在一旁,今天是個爽朗暖和的好日子,最適合好漢大提當年勇,悠悠自得道:“龍象啊,為師年輕的時候喜好娛情山水,年幼便通曉了八卦大意,無書不看,飄然出世,當年山上老祖宗對我那是喜歡得一塌糊塗,可為師哪裏在乎這羽衣卿相的虛名,逛蕩了三十來年才回山,嘿,在山下倒也是做了點傳經授篆治病禦災的事情,只差一點就被老皇帝請進皇宮講述黃老術,別看天師府有不少人都去過京城進過大內,可那是因為他們也姓趙,與為師不同,為師不靠這姓氏吃飯,名聲一樣可達天聽。”

“龍象,別看山楂了,與為師說幾句話,嘮嗑嘮嗑,師徒兩人每天說不上幾句話,不像話嘛,外人還以為為師不心疼你呢。”

“徒兒,要不為師教你老祖宗當年只傳我一人的‘大夢春秋’,這可是我那傲氣侄兒都不曾悟透的道門仙術,為師能保住這逍遙觀,就靠這夢春秋了。這心法,比起武當那大黃庭只好不差,為師如今能一睡三年,還是老祖宗厲害,據說一臥甲子都不難,為師心想當年老祖宗羽化是不是……”

老道士見少年面無表情,便覺得這自說自話有些無趣了,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只見他只是左腳彎曲著地,右腳擱置在左腿上,一手托腮幫,側頭酣睡過去。老道士屁股下並無椅凳,可身形晃來晃去,偏偏不倒。

只見這位龍虎山希字輩老道士側托腮幫的那只手如握劍訣,左手則十指如鉤,掐了那重陽子午訣,傳來老人呢喃聲:“睡春秋,睡春秋,石根高臥忘其年。不臥氈,不蓋被,天地做床披明月。轟雷掣電泰山摧,萬丈海水空裏墜,驪龍叫喊鬼神驚,我當恁時正酣睡……”

院外,站著一個身穿一襲正黃色尊貴道袍的年輕道士,閉眼站定,默念道:“以眼對鼻,鼻對生門,心目內觀。綿綿呼吸,默默行持,虛極靜篤。真氣浮丹池,神水環五內。呼甲丁,召百靈,吾神出乎九宮,恣遊青碧。夢中觀滄海,煙裏提陰陽,不知春秋以外已過五百年……”

徐龍象見身邊老道士要死不活在那裏打瞌睡,偏偏不肯走,便起身離開院子,逍遙觀不在山高處,只在山腳,與高高在上的天師府確是天壤之別,不過這裏出門便可看到如一根碧玉帶纏繞山巒的青龍溪,徐龍象走到溪畔,望著兩張系在岸邊的竹筏怔怔出神,少年怕水,自然不敢登上竹筏順流而下。

黃色道袍年輕人傲然站在溪畔,嗤笑道:“姓徐的傻子,虧得希天師教你睡春秋,你聽得懂?聽不懂就趁早滾回北涼,龍虎山不是你這種蠢人可以呆的地方。”

徐龍象置若罔聞,只是盯著溪水發呆。

面容神異的年輕道士雖然出聲嘲諷,卻離得那黃蠻兒有些距離,上次來逍遙觀探望老祖宗,不小心踩到了山楂,便被這傻子差點從山腳追到山頂,狼狽至極,這讓許多山上道姑姐姐姑姑們都笑話了好久,奇恥大辱。

不過他看出來了,那傻子怕水。

看到徐龍象終於轉頭,年輕道士飄向竹筏,腳尖輕輕一點,竹筏便緩緩滑向小溪對岸,似乎這年紀不大的道士玩了一手花樣,竹筏在溪水中間位置靜止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