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一步入天象

武當山掌教王重樓仙逝於小蓮花峰。

隨著這個消息從北涼向東西南蔓延開去,天下道門轟動。不是說一指斷滄瀾嗎?不是說才修成了大黃庭嗎?怎麽說登仙就登仙了?要知道此登仙非龍虎山的證道登仙,而是死了,與凡夫俗子一般病死老死,武當山對此更是並未絲毫遮掩,與此同時,世人得知王重樓逝世後,掌教武當山的並非山上德高望重僅次於王重樓的陳繇,不是最年長的丹鼎大家宋知命,也不是劍術超群的啞巴王小屏,而是不到三十歲的武當年輕師叔祖洪洗象,洪洗象是誰?連許多北涼香客都不知姓名,耳目靈敏的,最多只知這位被王掌教器重的小師弟無甚野心,只是做些騎牛散心、注疏經義、築爐煉丹的瑣碎事情,偶有士子文豪登山作賦,達官顯貴上山燒香,都見不到這個年輕道士的身影。

小蓮花峰上龜駝碑,一位在這座峰上長大的青年俊雅道士換了一身裝束,雲履白襪,以一根尾端刻有太極圖案的紫檀木道簪別起發髻,身上寬博長袖的道袍異常嶄新尊貴,有兩條劍形長帶縫於道袍紐扣部位,名蓮花慧劍,這是武當特有的裝飾,六百年前大真人呂洞玄騎鶴上武當,以仙劍大道創武當兩束道袍慧劍,寓意斷煩惱斬塵根。對武當而言,在劍道天道俱是天下第一人的呂祖師爺羽化飛升之後,便開始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近百年,再無巍巍祖庭氣象。

年輕道士輕輕躍上龜駝碑,望向被雲霧繚繞的上山神道階梯,小時候上山,那時候他面黃肌瘦,腳力孱弱,武當漫天鵝毛大雪,石階堆滿了厚厚積雪,道士們根本來不及掃雪,於是他便被年邁師父背著,據說大師兄在玄武當興那塊牌坊下等了一天一夜,上山的時候他偷望了幾眼大師兄,每次大師兄都會笑臉相迎,像富裕街坊家裏一座剛好暖和卻不燙手的火爐,他清晰記得那會兒大師兄才只是兩鬢霜白,等他長大,便悄然與師父一般滿頭銀霜了。

大師兄的確不太像是個武當掌教,劈柴燒火腌菜做飯蓋房掃雪,樣樣去做,他的好脾氣,都是從大師兄那裏學來的,所以大師兄說他是武當未來百年的希望,他雖然膽小怕事,可終究沒有逃避,與二師兄陳繇習道德戒律,與三師兄宋知命請教丹鼎學說,與四師兄一同研究玉柱心法,看五師兄練劍,至於天道是何物,師兄們皓首窮經都沒得出個所以然,所以他不著急,一直覺得只要在山上呆著,總有一天會悟透。

十四歲時騎牛,遇見了那一襲紅衣,念念不忘,耽誤了功課,大師兄並未責罵,後來再見她時,她說要去江南,再不相見了,他壯了膽子跟大師兄說要下山,大師兄問他還回不回來了,他沒說,他從不說謊。

可大師兄依然不生氣,只是說小師弟等會兒,等大師兄修成了大黃庭,你便下山去好了,當年師父要你做天下第一才準下山,是騙你的。這麽大年紀的小夥子了,總待在山上跟一幫糟老頭廝混,的確不像話呀。後來他便耐著性子等到了大師兄修成大黃庭,只是出關時,他自己卻退縮了,次次走到玄武當興的牌坊,擡頭望著呂洞玄以劍寫就的四個大字,都默默轉身上山。

最後大師兄舍了一身大黃庭,自知將死,在小蓮花峰山崖邊上,揉著他的腦袋,笑著說掌教由二師弟來做好了,你下山去,不去大師兄就踢你下去,玄武當興什麽的,順其自然便很好,哪有讓你扛這個擔子的破道理,大師兄臨死才想明白一個道理,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我輩修道無非修心。

二師兄陳繇不知何時來到峰頂,輕聲笑道:“掌教,以後再看禁書,就正大光明一些。”

站在龜駝碑上的新任武當掌教回頭,蹲下身,苦著臉問道:“二師兄,大師兄本意是讓你做掌教的,你惱不惱我?”

老道人陳繇哈哈笑道:“讓我來做武當掌教?虧大師兄想得出來!明擺著打架打不過龍虎山四位天師,吵架更是吵不過那個白蓮先生,這不給武當丟臉嗎?別說我,你去問問宋知命俞興瑞,誰樂意做掌教?若是跟五師弟說這個,看你的小王師兄不拿劍砍你!”

蹲在石碑上的小師弟揉了揉臉頰,嘆氣道:“二師兄,打架吵架,我好像也不太在行。”

一向不苟言笑的陳繇開懷打趣道:“師父當年說過,我們五個加起來都不頂你一個。再說了,咱們武當也沒想著要跟人打鬧,一朝國師也好,羽衣卿相也罷,武當自立祖庭以來,便對這個不感興趣,千年來,龍虎山削尖了腦袋要去京城,咱們可是次次拒絕入京。祖師爺呂洞玄早就把話說明白了,天地間俗氣陰氣最重地,都是皇宮,去不得去不得。雖說如今山上香火可憐,可總餓不死誰,山清水秀,人人相親,那些個小道童見著你這位師叔祖,有些甚至得喊你太師叔祖,可他們何時是在怕你?只是敬你而已,誰不樂意幫著你放牛?這擱在龍虎山,可見不著。那邊天師府是天師府,龍虎山是龍虎山,涇渭分明,不如我們武當山和氣。大師兄私下說山下的道理是和氣生財,山上嘛,和氣生道。我覺得大師兄修為高是高,可道理打小便總是說不過我,但這句話,我覺得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