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活水(第2/2頁)

道姑許慧撲本來就瞧出徐鳳年品茶興致不高,這一撒,更顯無禮,與俗物何異?她便有些神情不悅,只是沒有說什麽,但再也沒有想法給這世子殿下倒第二杯茶,看來世人所說北涼世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並未誇張啊。原本有望寵冠後宮的姐姐許淑妃突然被打入冷宮,許氏上上下下便已是雷霆大怒,但她一個寡婦女冠,不至於跟家族成員一樣遷怒於徐脂虎,昨晚得到世子殿下在兩郡興風作浪的內幕,也只是一笑置之,甚至連家族讓她借著徐脂虎接近世子殿下一探虛實的說法,都沒有點頭,今日親眼一見,實在是失望,無非是仗著北涼王的家世仗勢欺人而已,這與泱州四大世族裏不成材的子孫在根子上並無不同。許慧撲瞥了一眼以往能談上心的徐脂虎,心中一嘆。茶沒冷,氣氛卻是冷了許多,已經不是加幾塊炭火便能改變的事情,徐脂虎仿佛近墨者黑,也不如以前那般一點即透,只說是要再和弟弟逛一下報國寺,便離開了禪房。

許慧撲靜坐片刻後,等這一行人遠去,才緩緩起身,走出院子後門,徑直上茶山,走了一炷香功夫,終於見到一棟竹樓,竹檐下放了一條竹椅,坐著個眉發如雪的老人,膝上蹲著一只毛發也是如雪的獅子貓,老人手撫貓頭,端坐望遠山。

老人伸了神手,許慧撲正襟危坐在竹椅旁的一條小凳上,不等她開口,耄耋之年的老人便和藹微笑道:“來得這麽早,想必是大失所望了。”

許慧撲柔聲道:“老祖宗世事洞明。”

老人笑道:“也好,既然這世子殿下扶不起來,世襲罔替就世襲罔替好了,我們這幫老家夥也都落得一個輕松。”

許慧撲深知興許自己的看法,興許就要扯動泱州四個豪閥的未來布局,緊張萬分道:“要不老祖宗再讓人試探一番,我怕看錯了。”

老人輕輕瞥了一眼,身份本已不俗的道姑竟嚇得嬌軀微微顫抖起來,老人摸了摸獅子貓腦袋,笑道:“怕什麽,這麽大的擔子,還會由你一個小女子來承擔不成,那未免也太瞧不起庾廉許拱盧道林這些人了,泱州還不至於寒磣到這個地步。”

許慧撲臉色蒼白,不敢出聲。

吏部尚書庾廉,江心庾氏家主。盧道林,湖亭盧氏家主。龍驤將軍許拱,雖非姑幕許氏家主,卻也是手執兵權的王朝大將軍。只是這些各自驚才絕艷的泱州大佬們,見著了眼前這位老祖宗,就算不至於跟許慧撲這般戰戰兢兢,也得畢恭畢敬站著說話,許慧撲之所以能坐下,除了她是女子之外,還因為她是這位泱州老供奉的孫媳婦。龐大的江南士子集團,其底蘊與勢力,豈是才百年根基的青黨能夠媲美?洪嘉北奔,便出自眼前老祖宗一手策劃,還有那評點天下家族排名的《族品》,王朝共有九人參與,老祖宗排名甚至要在當朝首輔張巨鹿之前!因為老祖宗年輕時曾與老首輔以及西楚太師孫希濟師出同門,張巨鹿再權勢彪炳,也要以晚輩自居。

老人眺望遠方,“今日王霸之辯,大概又要拾人牙慧了。”

許慧撲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說話。五十年來中最巔峰的王霸之辯,老祖宗便身在局中,自然有這資格說這話。

老人感慨道:“老首輔運氣好,有張巨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否則以他的本事,也就是當個帝國的裱糊匠,這裏漏風這裏縫,那裏漏雨那裏補,春秋國戰以後注定是要不合時宜了,死了好,否則晚節不保。西楚那孫老頭就慘了,原本論名聲,我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他,現在倒好,士子中,全天下他這罵名就只輸給徐人屠了。還不如死了。”

許慧撲只是虛心聽。

老人聽到獅子貓喵了一聲,低頭看了看,笑道:“那世子扶不起也不好,短期內是好事,長遠來看,我們這幫被棠溪劍仙罵老不死的家夥,這些年死皮賴臉不死,豈不是白活了?”

許慧撲噗通一聲跪下。

老人喃喃道:“你當年與盧白頡那點事,算得了什麽,起來吧,地上涼,沾了寒氣不好。做人要接地氣,可也不是這個接法。”

許慧撲顫巍巍起身,重新坐下。

老人眯眼道:“去,讓那寒門後生與世子殿下見上一見,有他給北涼出謀策劃,不輸當年趙廣陵之於徐人屠,這死水就做活了。”

許慧撲輕輕起身,老人平淡說道:“你去向那世子自薦枕席,才算徹底跟盧白頡斷了關系。”

這位清心寡欲多年只讀老莊的女冠並未拒絕,離去時,咬著嘴唇,滲出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