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這世道不痛

儒家解經就跟釋門說法一樣,解經不是讀經,說法不是說經,皆是非大士所不能為,世子殿下眼前這位窮酸書生卻敢對解經著稱的理學鴻儒姚白說三道四,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至於所謂謚號文正的野心,就更驚世駭俗,連泱州老供奉庾劍康都只是奢望身後能有個文忠便是大幸,春秋群雄逐鹿,離陽問鼎後,對臣屬謚號有了明確規範,文官以文正為魁,只是此謚早已空懸百年,文貞緊隨其後,朝野上下都將其視作首輔張巨鹿的囊中物,接下來依次是忠端康義等,既然文正文貞都不敢奢望,那文忠便成了王朝內各路諸侯與頂尖文官最熱烈的五石散,如今的天下,考究世族豪閥高下,謚號多少和輕重無疑是一項極為重要的標準,一般士子哪敢說死當謚文正,連狂士都不敢。

一經揭穿,往小了說去,就是品行不端,往大了說,指不定就要有牢獄之災,那個讀書人一本《四經章句集注》落水都心疼得不行,顯然是寒門出身,心事被外人說破,這位書生神情慌亂稍縱即逝,很快就雲淡風輕,繼續低頭吃那半個冰鎮西瓜,徐鳳年說穿心事後,卻沒有得勢不饒人,而是被謚號一說勾起了心事,文臣重謚,理所當然,武將功勛也不例外,與武字搭配的相對較少,但也有十八字之多,故而有大丈夫當謚十八的說法,毅字奪魁,前九別是毅烈寧靖平襄敬敏肅,傳言大將軍顧劍棠已經欽定謚號武敬,毅烈寧三謚,仍是巨大懸念。

武官不比文臣,謚號歸屬往往偏低,一般而言能有前九就是莫大榮耀,這與世族當政鄙視將種有關,當然,若武將能以文字謚,更是榮上加榮,這只獨寵於那些出身豪門的武官,例如棠溪劍仙盧白頡能夠入仕,死後謚號未必不能以文字帶頭,徐驍對此一直不太上心,總說三代以後還能有個過得去的美謚就足夠。因為朝臣諸公不管當時如何得寵,如何功冠朝野,死後美謚追改惡謚不是特例。

徐鳳年的怔怔出神,被報國寺內一陣哄然叫好給驚醒,想必是王霸之辯已經開始,某位清流名士的言談得到了好評,寺內有曲水流觴,清談名家們沿水繞廊席地而坐,酒杯漂流到誰面前,有美婢負責端起,交由辨士,一飲而盡後,便可抒發胸臆,若是引來共鳴,獲得叫好,便可再飲,若是言談泛泛,則要自罰三杯,一旦有人起身反駁,輸者便要退場,江南道推崇清談,沒有哪位清談大家不是在這種戰場上的常勝將軍,私下有人記錄退場人數,湖亭盧氏的盧玄朗,退場六十二人,未曾被誰退場,穩居江南道清談名士前三甲,但與未嘗一敗的盧玄朗地位並列的其余兩個,都列席參與了今日報國寺王霸之辯,可謂是一樁罕見盛事,其中一人是共計退場一百余人的袁疆燕,被譽為江左第一,喜好執麈尾,瀟灑出塵,另外一人則是報國寺的高僧殷道林,士林尊稱不動和尚,不言則已,一鳴必驚人,他當年與劉燕和盧玄朗的成名兩戰,《易象妙於見形》與《才性四本》之爭都在報國寺,可以說報國寺能成為江南道清談聖地,除了風景優美,借勢於魏紫姚黃在內的數千株牡丹,更大歸功於這個口碑極好風雅一流的老和尚。

徐鳳年啃完了西瓜,問道:“你想不想參加這場辯論?聽說只要隨便贏了幾個,比考取功名還有用。”

只咬了幾嘴西瓜的書生笑著搖了搖頭,自嘲說道:“曾經有幸參加過一次,才說了幾句就被趕出來,也不知道是贏了還是輸了,應該是輸了。與我辯論的那位袁氏士子,估計會被記錄退場一人吧。”

徐鳳年余光瞥見女冠許慧撲出了報國寺,徑直走來,視而不見,只是看著眼前書生,微笑道:“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嗎?我猜辯論時你就孤伶伶一人坐著吧?”

走近了的道姑出聲道:“殿下這次猜錯了。”

徐鳳年一臉恍然道:“是許姐姐帶著進去的?”

道姑許慧撲笑著點了點頭,解釋道:“張公子滿腹經綸,尤其精於王霸之辯,獨具匠心,曾托我給許拱闡述軍政利害,簡稱《呈六事疏》,被大將軍評點為不拘一格,殊為不易。”

徐鳳年略微驚訝地哦了一聲,午飯時與大姐徐脂虎閑談聊起了許慧撲的家世,姑幕許氏以龍驤將軍許拱為家族砥柱,這位清談軍政兩不誤的大將軍出身豪閥高門,主持江南道三州軍務,頗有小藩王的架勢,做了許多大刀闊斧的改革,整飭吏治,毀譽參半,徐驍對此人評價不低,既然能被公認眼高於頂的徐驍說成不錯,自然是相當厲害的角色了,至於那份在泱州泥牛入海的六事疏,說出來可能連許慧撲都不信,徐驍書房就有一份,親自圈畫了許多,對於如何鞏固邊防以及解決財用大匱,更是有過拍案叫絕的舉動,這是徐鳳年親眼所見,其份量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