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滿城皆敵

紫金宮有養令齋,可俯瞰全城,頂樓藏書閣,齋樓外有石雕驪龍吐水,紅薯姑姑手植有五株海棠樹,徐鳳年這幾天由慶旒院搬到齋內書閣,經常站在窗口,一站就是個把時辰,紅薯在梧桐苑可以只在那一畝三分地優哉遊哉,如錦鯉遊水,在敦煌城就斷然不行,如今七八萬人都要仰其鼻息,她就像一位垂簾執政的年輕女皇,雖然有紫金宮一批精幹女官幫忙處理政事,但是敦煌城勢力糾纏,千頭萬緒,一團亂麻,都要她來一錘定音,好在徐鳳年也不讓她黏在身邊,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哪怕這墻是天子家墻,也一樣遮瞞不住,時不時就在宮內隱匿遊走的徐鳳年察覺到一股暗流湧動,觸須蔓延向外,再反哺宮中,徐鳳年不知道這是否巨仙宮和敦煌城的常態,一次詢問紅薯,她說敦煌城在姑姑手上,就向來是管不住人管不住嘴,當初魔頭洛陽在城外,敦煌城就是一盤散沙,受恩於她姑姑的勢力都眼睜睜看著她獨身出城,重創而返,洛陽離去,之後才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至於那些老百姓,大多視作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是敦煌城城主,你不出馬誰出馬?你死了無非換個主子,城若破,洛陽不管如何濫殺無辜,七八萬人,總不太可能殺到咱頭上不是?換了主子,最不濟也不過是大家一起吃苦頭,總好過當下強出頭給魔頭宰了。徐鳳年聽到這個答案,一笑置之。

紅薯那會兒問了一句:“如果北涼三十萬鐵騎有一天沒能守住西北國門,北涼道百萬戶百姓一齊束手就擒,甚至投靠了北莽,反過來對付北涼軍,公子會不會心冷?”

徐鳳年反問道:“如果你是我,怎麽做?”

紅薯手指抹過嘴唇,笑眯眯道:“奴婢若是公子這般世襲罔替北涼王,真有這種事情,不被我看到還好,見到一個,殺一個。”

徐鳳年感嘆道:“你來做敦煌城城主,還是有些大材小用。”

溫柔鄉終歸是英雄冢,紅薯說起往北去五百裏錦西州境內,就是吳家九劍破萬騎的遺址,徐鳳年就起了離城的念頭,那一夜在巨仙宮主殿龍椅上,她身穿龍袍,高坐龍椅,擺出君臨天下的架勢,若是上了歲數的北莽皇帳重臣,見到這一幕,只會誤以為是女帝陛下返老還童。暮春時分,一夜荒唐,幸好敦煌城沒有早朝一說,破曉前,一起回到了慶旒院,兩人洗了個鴛鴦浴,徐鳳年在她服侍下穿回黑山白底的文士裝束,背上書箱,紅薯繞了兩圈,查漏補缺,只求盡善盡美,實在是挑不出毛病,她才一臉惋惜道:“公子這般裝束像腹有詩書的讀書人,很好看,不過那身紫蟒衣,更好看。”

徐鳳年拍了拍那柄春秋劍,輕聲道:“就別送了。”

紅薯搖頭道:“送到本願門外。”

來到地藏本願門外,紅薯又說要送到十裏地外,徐鳳年無奈道:“照你這麽個送法,直接回北涼算了。”

紅薯又給徐鳳年細致打理了一番,問道:“真的不要那匹夜照玉獅子?就算是怕紮眼,隨便弄匹良駒騎乘也好,若是不耐煩了,隨手丟掉。”

徐鳳年搖頭道:“誰照顧誰還不知道,還是走路輕松。處出感情來了,不舍得說丟就丟。”

紅薯柔聲道:“公子走好。”

徐鳳年點頭道:“你也早點回北涼,我還是那句話,我不管敦煌城在北涼的布局中是如何重中之重,都要你好好活著。”

紅薯低眉道:“奴婢知曉了。”

徐鳳年想了想,繼續說道:“小宦官童貫你再冷眼旁觀個兩三年,之後送去養令齋,這個孩子的識字讀書和武道築基,就要你多費些心思,說是放養,全然不顧聽天由命,那也不行。”

紅薯笑道:“公子放一百個心,冬壽以後一定可以讓敦煌城大吃一驚,藏經閣裏還真有幾本適合他去習練的秘笈,算他運氣好。”

徐鳳年嗯了一聲,低聲道:“希望世間多一個苦心人天不負。”

“走了。”

徐鳳年轉身背對錦衣大袖如芙蓉的紅薯,揮了揮手。

紅薯似乎想追上去,一腳踏出尚未踩地就縮回,久久停留,當宮中晨鐘敲響,這才走過本願門,走往掖庭宮,站在堆春山上眺望遠方,敦煌城在她姑姑手上按例十五一朝,這類朝會規模不大,也就是城內有資格分一杯羹的各方勢力聚在一起瓜分利益,姑姑一直想擰成一股繩,奈何至死都沒有達成,紅薯也不奢望同仇敵愾,不過似乎眼下連表面上的和氣都成奢望了。她眯起眼,流露出和徐鳳年相處時截然不同的冷冽氣息,跳梁小醜都該浮出水面了,其實姑姑一死,他們就開始鼓噪,尤其是確定魔頭洛陽懶得插手敦煌城後,這些元老自居的老狐狸就要拿她這個勢單力薄的狐媚子開刀了,時下城內瘋狂流傳的面首竊權一事,不正是他們府上撒出去的魚餌?紅薯緩緩走下堆春山,她雖然是北涼王府的一等丫鬟,但每年都會有兩三個月在敦煌城,親眼看著姑姑如何處理政事,那些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勢力,都只知道她是“二王”當做下一任城主去器重栽培的親外甥女,而不知她是錦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