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顆大好頭顱

黃昏中,徐鳳年終於走到了寶瓶州邊境地帶的弱水源頭,是一塊滿目青翠的綠洲,如一顆綠珠鑲嵌在黃沙圓盤中,格外讓人見之歡喜。徐鳳年在綠洲邊緣的碧綠小河畔掬水洗臉,朱袍陰物在水中如錦鯉遊玩嬉戲,出北涼之前,知道的消息是這裏戒備深嚴,不光是常年駐紮有一支六百皇帳鐵騎,更夾雜有許多影子宰相李密弼麾下的捕蜓郎和捉蝶侍,交織成一張大蛛網,由一名朱魍頂尖殺手劍客領銜,既是保護那位古稀老人,也是嚴密監視,不論出行賞景路線,還是每餐菜肴都要盡數上報主子李密弼,加上老人自身心腹勢力,兩者對峙同時又相互配合,抵禦層出不窮的復仇刺殺。

可在徐鳳年看來實在是與先前得到的消息不符,暗樁稀疏,那支駐紮十裏以外軍營的勁旅也六百人驟減到寥寥兩百騎,徐鳳年拿幾捧涼水洗完臉龐,隨即釋然,老人在北莽眼中再如何虎死不倒架,徹底棄權五六年後,久居幕後頤養天年,聲望自然不如從前那般讓人忌憚,北莽離陽廟堂大勢如出一轍,起先大抵都是南相北將的格局,若說南院樞密大王黃宋濮開了個南朝為將的好頭,其實更早之前,就有人早早在北庭皇帳以春秋遺民身份,位居高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初每次女帝陛下狩獵,與群臣畫灰議事,也唯獨此人能讓桀驁難馴的王庭權貴心悅誠服,北莽以後能夠順利推行書生治國,可以說正是這位老者的功勞,徐鳳年此行目的便是見這位被女帝譽為北莽柱石的老人,誰能相信一個注定跟北莽不共戴天的北涼世子過關斬將,辛苦走了數千裏,就是自投羅網?

徐鳳年揀選這個臨水的僻靜位置,沒有急於進入綠洲腹地,分明是一座奇門遁甲大陣,胡亂涉足,說不定就要給當成刺客擒拿。行百裏者半於九十,徐鳳年枯等到暮色沉沉,朱袍陰物始終是那副飽暖無憂的散淡姿態。徐鳳年凝神屏氣,如同老僧入定,記起了小半旬前在戈壁灘上遇到的騎駝女子,不用看面相就知道是龍女相,否則以徐鳳年如今的道行,也不會露面去借什麽水。至於後頭的出手相助,倒也沒有太多念頭,無非是念在一水之恩,湧泉相報。古書上記載這類蜃女每次入汪洋或者入荒漠,就會出現海市蜃樓,差別無非是海蜃或者沙蜃,蜃屬於蛟龍,吐氣成樓,跟共工相等天生神力不同,與那鳳妃相可母儀天下也不同,蜃女相自古以來便被尋求長生不老的帝王視作尋訪仙山的鑰匙,凡人所見海市蜃樓自然是假,但這假象畢竟無法無緣無故浮現,終歸是有所依才行,歷朝歷代皇帝授意方士出海尋訪仙人仙山,隊伍中必然會有一名龍女相伴,可如何以具體秘術指引,就不得而知,那名女子以後是否會淪為帝王的鑰匙,徐鳳年漠不關心,也不是他一個自身地位都岌岌可危的世子可以決定的。

世間有幾人能如羊皮裘老頭年輕時那般快意恩仇?大多數武夫行走江湖,吃疼吃虧以後都信奉多看少做少說的宗旨。一個徐驍,傳首江湖,一個北莽女帝,納為鷹犬,輕輕松松就讓兩座江湖的所有江湖人全部身不由己了。

徐鳳年猛然睜開眼,望向水邊踩踏而就的小徑,小道盡頭有一老一小結伴而來,稚童生得唇紅齒白,騎竹馬而來,憨態可愛。以一竿青竹作胯下馬,嘴上輕嚷著駕駕駕,孩童穿了一襲寬袖道袍,神色天然,讓人見之忘俗。孩子身邊的老者須發皆白,身材高大,文巾青衫,自有一股清逸氣,老人一手牽著竹馬稚童,一手握有兩卷經書,見著了沒有隱匿行蹤的徐鳳年,似乎毫無訝異,松開小道童的手,朝徐鳳年笑著揮了揮手,像是久別重逢的忘年交。

徐鳳年之所以不躲不避,是猜測出了老人的身份,昔日北莽王庭第一權臣的徐淮南,出身於遼東,仔細推敲起來,竟然是比徐驍年長一輩的遠房親戚,只不過這種關系大可以遠到可以忽略不計便是。徐淮南,在士子北逃之前就已經到達北莽,成為慕容氏女帝篡位登基的首席謀士功臣,學富五車,一生所學盡付與北莽朝政,離陽初定春秋,挾大勢沖擊北莽,正是他力勸尚未坐穩龍椅的女帝南下禦駕親征,才有了今日的南北分治天下。離陽第二次舉國之力北征,也正是本已卸任歸田的他重出茅廬,制定戰略,使得新貴拓跋菩薩擊潰離陽三線,他這些年隱居弱水畔,名義上是當年府上出了一名左右雙手倒賣軍情的雙面諜子,惹來女帝震怒,不得不致仕退出王庭,實則是當之無愧的功勛元老徐淮南對待慕容一族的態度上跟女帝產生嚴重分歧,心灰意冷,所謂震驚朝野的諜子案,不過是雙方各退一步的一個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