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來一壺北涼酒

尚未立冬,便已是一場鵝毛大雪,給太安城這位雍容婦人披上了一件白狐裘。

這小半旬內,京城轟動不止,各種封賞擢升不提,還有北涼世子膽大包天破壞禦道,言官彈劾奏章飛似天上雪,都石沉大海,沒有一次被禦筆朱批。城內道觀真人都說是徐鳳年憑恃假借陰怪之力,必不為舉頭三尺神明所喜,言之鑿鑿,讓忙碌著補冬習俗用以感謝老天爺的市井瓦舍百姓們都深信不疑,除此之外,還有一場轟動京城的盛事,兵部侍郎盧白頡跟三戰三敗的外鄉遊俠兒在按鷹台比劍,天子親自準許盧愛卿告假一日,雙方登上按鷹台比劍之前,恰好落雪伊始,一身寒儒裝束的盧侍郎負劍霸秀飄然而至,不愧一劍滿仙氣之說,一些個原本覺著這位江南盧氏成員不夠資歷擔任兵部權臣的京城人士,那一日也都為尚未出劍的盧白頡文雅氣度折服,然後便是那吊兒郎當的劍士登台,總算換了一身不那麽邋遢的光鮮行頭,這家夥先敗吳家劍冢女子劍侍,再敗京城劍術宗師祁嘉節,三敗於東越劍池白江山,已經有了溫不勝的名頭,說來奇怪,這家夥相貌氣度不討喜,尤其是不得女子青睞,可灰頭土臉連敗三場以後,在市井底層卻是極為受到歡迎,甚至許多軍卒甲士也都高看一眼。

當溫不勝慢悠悠登台時,圍觀百姓中便有中氣十足者高聲吆喝溫不勝這次總該贏一次了吧,姓溫的落魄劍客當場便回罵一句去你娘的!觀戰人士三教九流,女子不管年幼年長,大多皺眉嫌棄,倒是粗糲的大老爺都轟然喝彩,為其搖旗呐喊。這一次比劍,按鷹台本就是賞雪觀景的好地方,加之盧白頡有顯赫的官家身份,更有傳言幾位皇子都會微服輕車簡從悄悄來到按鷹台,更有聲色雙甲的大美人李白獅大張旗鼓親臨,故而比起前三次較技都來得人聲鼎沸,但誰都心知肚明,其實他們都在好奇期待那名佩刀的北涼世子露面,那日朝會退朝以後,姓徐的藩王子弟僅是跟國子監鬥了一場,對升鬥小民來說怎麽能過癮夠勁,就想著這次大鬧會按鷹台,被京城官宦子弟糾纏上,惡人惡狗鬥成一團才精彩。

徐鳳年在比劍之前,本來已經走出下馬嵬驛館,準備乘車前往按鷹台湊個無傷大雅的熱鬧,只是看到一個窮酸至極的老儒士蹲在龍爪槐下,惴惴不安。徐鳳年啞然失笑,猶豫了一下,返回驛館後院,讓青鳥溫了一壺黃酒。徐鳳年過目不忘,記得驛館外頭守株待兔的老書生是誰,當年離開徽山船至江畔,恰逢二姐徐渭熊從封山五百年的地肺山攜龍砂去往上陰學宮,這個叫劉文豹的南唐遺民得到徐渭熊一個雜而不精的評點,毛遂自薦時張口閉口便是張巨鹿趙右齡王雄貴元虢韓林等諸位當朝顯貴權臣,揚言要以相權入手剖析廟堂大事,徐鳳年當時不喜老書生的語不驚人死不休,給他吃了閉門羹,沒料到這老兒落葉歸根返鄉以後,就腿腳麻利地跑來京城堵自己了,功名利祿心之重,可見一斑。

臨近中午時分,捉驛童梓良和小女兒童年端著幾只分量十足的紅木食盒步入院中,快立冬了,京城這一塊時興燉羊肉和餃子,除了這兩樣還有一盆香氣流溢的嫩姜老鴨,徐鳳年換了一身便服,坐在屋檐下賞雪,看到父女二人送來午飯,走去幫氣喘籲籲的清秀女子拿過略顯滾燙的食盒,尋常人家用不起這等幾近皇木材料的昂貴食盒,童梓良也是跟人借來,總得襯得上北涼世子的身份才能安良心。相貌不似童梓良那般五大三粗的婉約女子紅著臉交出食盒後,雙手纏扭在身後,微微抹去指尖的灼燒感覺。自打世子殿下知曉她的名字後,總拿小年來取笑自己,這讓她總是羞赧難當。青鳥已經搬出桌凳擱在檐下,徐鳳年笑著招呼童梓良和童年一起就餐,童梓良萬萬不敢,擺手推托,仍是敵不過世子殿下的堅持,只得逾越規矩地坐下,跟女兒正襟危坐在一條長凳上,徐鳳年青鳥軒轅青鋒各坐一方,掀開食盒蓋子,熱氣騰騰,童梓良拿起筷子前,小聲稟報道:“殿下,驛館外有名老儒生守在樹下。”

“來,小年,我是客人,你們主人先嘗。”

徐鳳年拿筷子撕開姜味不掩肉香的燉鴨,夾起一塊先放入年輕女子碗中,打趣了一句,然後對童捉驛點頭道:“我知道那人身份,驛館這邊不用理會。”

童梓良點了點頭,見身邊女兒怯生生紅著臉不敢動筷子,也有些笑意,之所以經常帶她來這座院子,沒有什麽心機,只是單純想讓自己孩子多見識見識大將軍的嫡長子,說來奇怪,童年前頭的幾個哥哥姐姐,來到院子一次以後,就不敢或是不願來了,這讓童梓良到家可是發火摔了碗筷的,可兒女長大成人,也就不再是小時候老爹一瞪眼一聲訓就能聽話的了,既然最小的女兒不怕,童梓良高興還來不及,自然樂得撮合機會,至於女兒那點情竇初開的思慕,童梓良一個粗人,即便看在眼裏知道在心裏,也不知如何去說破,只當殿下在下馬嵬住不長久,年歲一長,也就院中這場大雪一般,不用清掃,便自行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