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揮手和彎腰

吳六鼎背著一個都半死不活了還念叨要翠花背他的王八蛋,怨念的同時也如釋重負,還會油嘴滑舌,說明沒心死。以我手中劍修天道,劍心通明最為可貴,身體這只皮囊,反而是其次,劍心染塵垢,那就注定一輩子別指望入化境。吳六鼎在雪地上飛掠而過,前方翠花背負素王劍開道。京城夜禁森嚴超乎常人想象,只是這一大片京畿轄境的巡夜甲士和一些精銳諜子早就得到上頭明令,對三人行蹤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做那殺人劫舍的行徑,一律不予理會,故而劍冠劍侍違例夜行,一路仍是暢通無阻。吳六鼎到了一棟院落,不去叩門,想著直接翻墻躍入,結果院中大雪一瞬傾斜如同千萬劍,老老實實去推門的翠花根本就不理睬,吳六鼎被逼退回小巷,縮了縮脖子,只得跟在翠花後邊,由院門入雅院,院中無人,吳六鼎急匆匆嚷嚷道:“老祖宗老祖宗,急著出城,你老面子大,給帶個路?”

屋內只有一盞微小燈火,寂靜無聲,吳六鼎苦著臉望向翠花,後者平靜道:“還望冢主出手。”

一個平淡無奇的嗓音傳出,“那兩劍學了幾成?”

翠花睜開眼睛,緩緩道:“九成形似,六成神意。”

屋內輕輕嗯了一聲,清瘦老者曲出一根食指,身形傴僂緩緩走出,指尖上有那截下的一團燈火,他看也不看一眼吳六鼎,皺眉問道:“怎麽回事?”

吳六鼎正要開口,老者屈指一彈,那一小團燈火驟然而至,翠花無動於衷,吳六鼎更是閉眼等死,燈火悠然旋回老者指尖,如一客發黴枯樹死氣沉沉的老人“提燈”走出院子,步入一輛馬車,駕車馬夫是一名甚至比老人還要蒼老年邁的老家夥,便是說他兩甲子的歲數也有人信,事實上此人四十歲自視己身劍道墜入瓶頸,便去吳家劍冢取劍,結果便成了吳家畫地為牢的枯劍士,甲子高齡成為馬車內老者的劍侍,如今年數,都可以跟武當山上煉丹大家宋知命去扳手腕較勁了。吳六鼎背著溫華坐入車廂,翠花繼續領路奔行,馬車駛向中軸禦道,老人輕輕彈指,燈火出車,猶在翠花身前,尺余厚的積雪道路頓時消融。

老人枯坐,輕聲問道:“這就是溫華?”

吳六鼎是藏不住話的直性子,竹筒倒豆子說來:“這小子一根筋,黃龍士那只千年王八教他練劍,是要他去殺那個北涼世子的兄弟徐鳳年,他不肯,不光從盧白頡手上贏來的霸秀劍留給黃王八,連那把看得比命還重的木劍都折斷了。斷了一只手臂斷了一條腿就算了,畢竟有李淳罡珠玉在前,也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可這小子丟了木劍,毀了竅穴,如水潰堤,半點不剩,以後還練個屁的劍!說什麽借老子十兩銀子還十二三兩,你這是血本無歸了,二十兩都不止!溫不勝,你腦袋被驢踢了?”

溫華靠著車壁,渾身血腥氣,咬牙不出聲。

老人平淡道:“不這樣做,你以為黃龍士能讓他活下來?黃龍士那個瘋子,什麽時候與人念過舊情?他肚子裏的那些道理,沒有人能明白。既然是他的棋子,想要活著離開棋盤,就要跟死人無異。”

吳六鼎冷哼一聲。

老人始終閉眼,依然語氣和緩,“六鼎,換成是你,如他這般,就不能練劍了?那好,如果你是這般認為,我就斷你一手一臂,廢你修為,丟去劍山,什麽時候覺得可以練劍了再說。”

吳六鼎一點都不以為老祖宗是在開玩笑,趕忙賠笑道:“老祖宗別生氣,我只是替溫不勝不值而已,練得劍,一萬個練得劍!”

老人睜開眼睛,望向滿身鮮血淋漓的年輕遊俠,問道:“一人事一人了,你如今空空蕩蕩,正該否極泰來,可曾想過與我回劍冢?”

溫華一手捂住斷臂處,臉色蒼白如車外雪,搖了搖頭,眼神異常清澈道:“我知道你是吳家劍冢了不得的老祖宗,可我說過不練劍了,這輩子就都不會去碰劍。”

老人一笑置之,沒有再牽強,閉上眼睛。

街上那一粒浮遊燈火是劍,車外無數雪是劍,甚至這座京城都可以是劍,本身更是劍,劍去劍來,豈是手上有無劍就說得清楚?

吳六鼎瞪大眼睛,一臉震驚,老祖宗竟然在笑?!

馬車尚未到達,城門便緩緩開啟,可見吳家劍冢也不全是江湖傳言那般遠離是非,馬夫下車,韁繩交由同為劍侍的翠花,吳家家主下車前兩指一抹,車外燈火熄滅,說道:“溫華,我記下了這個名字。什麽時候想起了你缺一把劍,不妨來劍冢看一看,八百年藏劍收劍搶劍,劍山數十萬柄劍堆積成山,若是到時候沒有你想要的那一柄,再下山出冢也不遲。”

溫華仍是鉆牛角尖的慘然搖頭。

吳六鼎恨不得一巴掌把這個不識趣的溫不勝撂翻在地上,然後直接拿雪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