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最後一趟江湖

沈家坊在田源裏是數一數二的大莊子,人多勢眾,山深水僻,勤耕讀而避兵刀,風水不俗。一老一小行走在田間阡陌,寒冬霜凍,不顯松軟,田垛上還有些霜打焉了的幹癟茄子,老頭子彎腰摘下幾只兜在懷裏,身後小姑娘戴了頂廉價貂帽,時不時回頭遠望。老人猶自念叨:“別看這會兒茄子不光鮮,可被霜打了以後,偏偏入嘴就甜,味道不比冬天的鯽魚差,跟冬筍都能有一拼。回頭找戶人家,我給你親自炒一鍋。沈家坊以前欠我一個大人情,當年這塊風水寶地我還是我給他們挑的,別說幾只不值錢的茄子,就是幾條人命,也是說拿走就拿走。你呀,別瞧了,我既然給那小子找了洛陽做幫手,生死就在五五之間。別瞪我,對,是我讓他掉進這個圈套,可他讓我閨女吃了這麽大一個虧,我不算計他算計誰。我呢,一般而言,誰都不幫,東越皇帝聲色犬馬,我照樣保全了大半東越皇室,南唐末代君王勵精圖治,有雄才大略,稱得上是一位明君,可如今南唐境內人人愧姓洪,要說按照當世人喜歡講的道理來說,我做的那些勾當,是全然沒有道理的。當初要你刺殺那小子,跟你說那小子命薄,遲早夭折,與其死在女人肚皮上,或是別人手上,不還如死在你手上來得幹凈,起碼還有全屍,有下葬處,相比春秋千萬孤魂野鬼,何曾差了。”

老人不說話還好,一說這些比茄子還幹癟的大道理,小姑娘就幹脆駐足不前,扛著向日葵,望向那座幾十裏外的城池,老人訕訕然,伸手想要抓一把葵花籽下來,小姑娘賭氣地扭了扭身軀,帶著枯敗向日葵旋轉,不讓他得逞。老人訝異咦了一聲,眯眼望去,只見遠方城池那邊風雨飄搖,氣海轟隆隆下墜,仿佛天地擠壓一線,嘆息一聲,揉了揉閨女的貂帽,輕聲道:“偏是無心之人最癡心。”

老人得不到任何言語回應,好在早已習慣,掂量了下懷兜裏茄子的分量,還不夠一頓午餐,就又摘了幾只,這才自言自語道:“若是城裏兩三萬人來不及驅散,洛陽這一手,天怨人怒,三教中人,龍虎山自顧不暇,可依照兩禪寺李當心的性子,肯定要出手。世間武夫拾級而上,境界攀升,在入一品之前,尤其是二品以下,都有個簡單明了的法子,就是破甲幾許,一拳拳罡破幾甲,一劍劍氣穿幾甲,一目了然,可躋身二品尤其是一品以後,就沒這個說法了,因為這個法子太死板,人是活的,鄧太阿的一劍堪稱劍術極致,一劍破去千百件甲胄,輕而易舉,可若是披甲之人身負武學,就要大打折扣,若是王仙芝披甲,饒是鄧太阿也無法輕松破甲,難道鄧太阿就是劍術雛兒了?三教聖人得天獨厚,李當心截江送禮道德宗,若是江水拋下,一招淹死數千北莽百姓並不難,可能淹死幾個二品武夫?這便是三教聖人不入武評的根源,借勢天地,就要看老天爺的眼色行事,王仙芝拓跋菩薩之流則不用。這兩三百年來,最實在的以少殺多,其實就只有三場,一場是吳家九劍破萬騎,一場是李淳罡一劍破甲兩千六,一場是前不久的洛陽南下,因為對方都是披甲不說、還身負精湛武藝的鐵騎,尤其是後兩者,己身到達天象境後,即便不如三教聖人那樣明顯,可或多或少也要受到氣數侵染,有些時候殺一名分明籍籍無名的小卒子,比起斬殺一名戰陣大將還來得後患無窮。由趙勾牽頭,派遣精銳鐵騎驅逐城中百姓,多半是柳蒿師的意思,老而不死是為賊,是賊就膽小,柳蒿師這是怕洛陽出手無所顧忌,到時候被殃及池魚,天劫紫雷滾滾落下,就算洛陽承擔十之七八,他被殃及池魚十之二三,可由於他在天象境逗留太多年月,又有在天子身側依附天時的附龍嫌疑,一樣要遭受大罪,須知不知者不罪的說法,用在天象境界上身上最為合適,三教中人,正因為知道不可泄露的天機太多了,反而束手束腳,洛陽入境時間相對短暫,又不是三教中人,更能徹底放開手腳。”

呵呵姑娘蹲在地上默默捏泥巴,獨占春秋三甲的黃龍士呼出一口霧氣,輕聲道:“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哪有人知我之人?太安城半截舌荀平知道,可惜志不同道不合,北涼毒士李義山知道,可惜一山不容二虎,離陽已經沒有他的位置。納蘭右慈也知道,可惜天生跟我背道而馳。書生治國,書生平世,書生禍國,這三人各有所求,恐怕是謀士最後的璀璨時光,以後再也見不到這樣我輩讀書人如此意氣風發顛倒乾坤的場景了,以後啊,書生盡是帝王家的戲子伶人啦。”

兜著滿懷茄子的老頭子微笑道:“春秋讀書人的脊梁歪了,我要將其扳正。春秋武夫恃力亂禁,我要銷毀成千上萬的秘笈,給他們套上韁繩,野狗變家犬。我要教以後數百年的天下,再不見江湖青衫仗劍風流,再不見地仙朝遊北海暮蒼梧,再不見真人騎鶴飛升過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