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女俠和錢囊

周親滸不想跟這個渾身上下雲遮霧繞的徐奇有太多交集,瞥了眼他的紅狐皮皮帽下的兩縷灰白發絲,想著就要托辭離開。她心中有些女子天性的惻然,習武之人都知道思慮太過則神耗氣血,不易充養骨髓,年少鬢白。周親滸卻也有自知之明,她所修習的武學,斷然不會入他法眼。正在猶豫之間,看到一名腰間懸酒壺的年輕遊俠大步行來,一巴掌拍在徐奇肩膀上,哈哈大笑,叫嚷著徐奇的名字,然後順勢轉頭對她恭維道:“周姑娘的黃梅劍,在下澄心樓不記名弟子黃筌,如雷貫耳。”

徐鳳年看到周親滸疑惑望來,笑著解釋道:“黃老哥是我趕來快雪山丘路上認識的朋友,是一位老江湖了,言傳身教,教會了我不少門道,為人厚道,值得結交。”

其實黃筌剛才就在旁邊靜觀事態,當他看到姓徐的被那幫豪俠玩弄於鼓掌,就徹底沒了打招呼的心思,只怕惹禍上身。可沒想到近日隨徐瞻一同名聲鵲起的周親滸會主動走向湖邊馬旁,頓時就有些心熱。聽姓徐的說他厚道,黃筌也毫不愧疚地全盤笑納了。周親滸聽到徐鳳年的言語後,這才對這個流裏流氣的江湖遊俠禮節性招呼了一句。徐鳳年提起馬韁,準備沿湖前行,去找龍宮那個曾手持象牙白笏裝神弄鬼的林紅猿,除了可有可無的拓碑指玄,徐鳳年還有一件新近獲知的有趣秘事要當面試探林紅猿。只是不給徐鳳年脫身機會,徐瞻和鄧茂林已經攜伴而來,這位遼東馮家的庶子顯然賣了徐瞻一個顏面,主動讓年幼愛子給徐鳳年致歉一聲,然後說要一起登上一艘彩船,去觀戰徽山紫衣的新一輪湖上守擂,數座擂台都建在離湖數裏外的湖上,需要乘船觀戰,船只數量有限,能否登船,不靠銀子,只能靠江湖地位和家世名聲,每艘船上都有襄樊城青樓名妓獻藝,快雪山莊為了造勢,莊主尉遲良輔可謂是下足了血本和心思。大多數江湖看客都沒本事登船,只能租借小舟在大船之間見縫插針,只是乘小舟與坐樓船,天壤之別,低人一等的滋味可不好受。

去渡口等船路上,經過徐瞻言簡意賅卻富含機巧的引薦,徐鳳年知道馮茂林出身遼東豪族,另外兩對神仙俠侶家世伯仲之間,一對是兩淮大族,一對是南唐士族,士族與世族有不可逾越的雷池,可是對大多數草莽龍蛇的江湖人來說,已經殊為不易,這就像同為風月妓女,官妓自然要比私娼野妓更有身價。黃筌跟徐鳳年同行的時候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這會兒拘謹局促得很,畏畏縮縮,說話都不敢大聲,尤其是毛遂自薦時還沒說完,就被鄧茂林給打斷,轉移了話題,黃筌也不以為意,乖乖跟在眾人屁股後頭,趁著前頭正主們瞧不見,這家夥趾高氣揚,斜眼看旁人,那叫一個顧盼自雄。登船時徐鳳年有些犯難,本想牽馬登船,可打理那艘樓船一切事務的快雪山莊小管事,根本就沒把什麽遼東馮家當回事,哪裏肯讓一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弄匹劣馬去船上惹人厭,更何況知道一個座位如今能賣出多少銀子嗎?這艘丙等船就要四百兩!而且有價無市!徐鳳年也沒有橫生枝節,等所有人都走上船去,才將馬匹韁繩遞給一名山莊雜役,塞了一塊銀子到他手上,對他說道:“我是龍宮的左景,麻煩小哥兒去與龍宮一個叫林紅猿的女子知會一聲,就說我在這艘丙字船上,讓她有功夫的話回頭就在這座渡口等我。”

那仆役聽到龍宮兩個字,頓時高看這位年輕公子哥一眼,東越劍池春帖草堂和雁堡相繼離去,這會兒莊子裏頭龍宮已經算是名列前茅的高門大宗,這裏面的人物,就算是阿貓阿狗的貨色,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悄悄收斂了倨傲神色,掂量了下銀子分量,故意一臉為難道:“左公子,小的就是勞苦命,一時半興許走不開,就怕耽誤了公子的大事。”

徐鳳年笑臉不變遞出第二塊銀子,“麻煩小哥了。”

不曾想那年紀輕輕的仆役也是心眼活絡的角色,推回第二塊銀子,灑然笑道:“小的收了左公子十兩銀子,不跟銀錢過意不去是一回事,更是想著趁機沾沾仙氣,如果再要,可就是人心不足掉錢眼裏嘍,咱們快雪山莊規矩森嚴,要是萬一被管事的知曉,還不得打斷小的手腳,萬萬不敢多要了。左公子放一百個心,小的這就跟你報信去。公子的寶駒,小的也順路讓馬房喂飽了去。”

這便是高門大族的底蘊了。一個下人耳濡目染,為人處世也或多或少透著股滴水不漏的味道。春秋之前,任由坐龍椅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十大豪閥始終任你潮起潮落,我自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長房偏房以及這些門戶後頭方方面面的日積月累。徐鳳年看著牽馬離去的年輕雜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麽一個精於鉆營的家夥,起於貧寒,有朝一日會不會跟類似尉遲讀泉那樣的大家閨秀,生出丁點兒風花雪月?徐鳳年搖了搖頭,返身登船。雙層彩船收回梯板,破開幽綠湖面,緩緩駛向擂台,遠處七八艘彩船中有兩艘有三層樓,估摸著該是乙等樓船,徐鳳年站在船尾,雙手插袖,默默抵禦湖面清風拂面的徹骨寒意,黃筌厚臉皮,討好不了那幾對難以接近的夫婦,就去跟三個孩子嬉戲,踢了徐鳳年一腳的那個孩子說想要騎馬,黃筌便手腳朝地當牛做馬,被孩子騎在腰上,笑臉燦爛。就像一條狗。徐鳳年以前經常在肚子裏笑話黃筌的拙劣賣弄,這一次卻獨獨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