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白龍魚服

周親滸不知如何看到船尾多了兩張生面孔,好像是那人的故交,就要了兩壺溫好的黃酒送來,林紅猿笑著雙手拎過,道了一聲謝。徐鳳年跟本該風馬牛不相及的趙鑄一人一壺,席地而坐,靠著船板慢慢飲酒。林紅猿就算以當下龍宮捧笏女官的身份,也足以要來一艘乙等彩船的座位,只是主子不開這個金口,她哪裏敢自作主張。在離陽幾大藩王轄境最為寬廣的南疆,世子趙鑄在市井尤為有口皆碑,白龍魚服,曾經在邊境上當了半年的賣酒漢子,恐怕除了燕敕王和納蘭先生,沒有誰知道這個世子殿下圖謀為何。趙鑄此時喝著酒,有些神色惆悵,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身邊那家夥說話,只得訕訕然說道:“我這些年想了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哥倆抱頭痛哭流涕?還是把臂指點江山?可怎麽都沒想到你小子這麽不給面子。”

徐鳳年無奈道:“跟你沒熟到那程度。”

趙鑄灌了一口酒,哧溜一聲,不再說話。

恐怕只有京城九九館女掌櫃洪綢,敢放話要下砒霜,敢對趙家天子怒目相向的女子,才知道丹銅關曾經幽禁了一雙娘倆。關內十步一禁不說,關外更有數百鐵騎終夜輪流遊曳,城中百姓多是軍卒家屬,那時候徐鳳年遇上了一個叫囂著要學劍的小叫花子,年齡比他要大上兩三歲,不過徐鳳年小時候就老氣橫秋,兩人相處,反倒是徐鳳年說道理說得多,徐鳳年在丹銅關裏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能說上話的同齡人,也就是面冷心熱。

回頭再去看待當年那座牢籠,才知道當時除了他這個北涼世子,其實還有幾位藩王嫡子,淮南王劉英那個離開丹銅關後早夭的長子便是其中之一,當時離陽已經懷擁整個北方,朝廷上下對於先帝的南下決策都心知肚明,只是以張巨鹿恩師為首的廟堂砥柱們分為兩派,開始爭執是先繞道平西蜀還是長驅直下定大楚,又以前者居多,意見保守,畢竟大楚勢壯難摧,軍心安穩,展露崢嶸的儒將曹長卿等人甚至有意北上,戰於大楚境外。

因此離陽朝廷許多人都希望把問鼎江山一戰拖到最後,到時候離陽勝算更大,以免功虧一簣,否則說不定淪為南北割據整整一代人,可是皇子中趙炳趙英趙睢三位,加上徐驍顧劍棠在內的功勛將領都不贊成此法,力求舉全國之力一戰功成,大殿上吵得熱火朝天,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老皇帝最終站在了徐驍一邊,一錘定音,老首輔出殿後氣惱得頭撞徐驍,就出自那時的微妙態勢,雖然後者在廟堂上贏了罵戰,但是這些皇子武將大多都秘密留下質子在丹銅關。徐鳳年怎麽都沒有想到那個小叫花子會是如今的世子趙鑄,難怪到北涼後,徐驍跟徐鳳年以及李義山閑談時對其余幾位藩王都是冷嘲熱諷,對趙炳則一直樂意說上幾句良心很足的好話。

這邊沉默寡言,艙內就要熱鬧喜慶太多,饒是脾性相對冷清的徐瞻也經不住輪番勸酒,面紅耳赤,醉意微醺最宜人,跟馮茂林那三對夫婦相談如爐上煮酒,十分火燙。馮茂林是典型的北地漢子,言語粗糲,粗中有細,葷話說得尺度剛好,既能熱絡氣氛,也不至於讓在場三名風韻各有千秋的婦人覺得不敬,舊南唐士族出身的男子姓蔣,原本自矜名流身份,此時也打開話匣子,口若懸河,又有與徐瞻近鄰的兩淮豪俠一旁穿針引線,為徐瞻找話題,誰都不寂寞。自打有江湖傳首以後,不被朝廷招安的江湖人便信奉江湖廟堂涇渭分明,安分守己,私下也不願非議朝政,相聚一起,說來說去也就是新近的江湖大事,這場酒席便說到了吳家劍冢的當代劍冠,京城溫不勝的崛起又消失,武帝城的詭譎懸劍,以及那個北涼世子毫無征兆的改換臉面,突然就成為了一位不容輕視的高手。

北涼徐家發軔於兩遼,直到朝廷三番兩次派遣廟堂大員重臣親赴兩遼,才好不容易拔除了北涼余孽,借著酒意上頭,這幫人言談無忌了許多,尤其是馮茂林順勢聊起了諸多秘聞,其中又小心翼翼夾雜提到馮家當年跟徐家關系不淺,父輩中就有人曾經跟尚未發跡的北涼王一同戎馬征戰,有次北涼王還差點借宿馮家,言下之意,那就是馮家跟那徐人屠也是有牽連的,言及於此,馮茂林完全不掩飾他滿臉的倨傲之色。姓蔣的舊南唐士族對北涼王沒有太多惡感,畢竟南唐是給如今已經榮獲大柱國勛位的顧劍棠滅了國,說及那位讓全天下談虎色變的老人,也是打心底畏懼。馮茂林說到最後,拿袖子胡亂擦去嘴邊酒水,玩笑著說徐家祖墳在遼東,以後若是那世子殿下世襲罔替北涼王,指不定就要衣錦還鄉祭祖,到時候他馮茂林一定要厚著臉皮去拜會,至於新涼王見與不見他,就得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