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陰風陰雨

徐驍前腳才走,陵州的雜號將軍和校尉都尉就逐漸聚攏在一座府邸外,跟將軍門房遞交名剌門狀,多是昂貴名箋材質,泥金書寫,不能奢望這幫將門糙爺們有何高逸古風,在這條街上,經略使府邸門檻最高,照理來說訪客最盛,但是陵州將軍新府的車水馬龍,讓人嘆為觀止。府內徐鳳年正在跟徐北枳聊天,沒料到徐北枳聽說在李功德那邊要官不得後,非但沒有奇怪,反而說了一句這才合情合理。

徐鳳年也不看透這家夥是在誇他油滑,還是譏諷他狐假虎威都不成事,不過既然以後要戴刺史官帽子的徐北枳都不著急,徐鳳年就借坡下驢,樂得靜候消息。府上管事鄭福祿是從清涼山抽調來陵州的王府舊人,人過中年,相貌堂堂,以前世子殿下重金買詩文,銀子都是鄭福祿過的手,辦事很牢靠,這會兒滿臉喜氣小跑到書房門口,跟世子稟告府門外的熱鬧喧沸,捧了一大兜的拜謁名帖,剮下上頭的金粉,估摸著都能去陵州虎丘樓吃上一頓不跌份的花酒,徐鳳年跟鄭福祿搖手道:“全推了,就說一個都不見。”

鄭福祿彎腰應了一聲,沒有任何疑惑多嘴,屁顛屁顛原路折回,說了句陵州將軍今日不見客,然後直接就把府門關上,連側門都沒放過,擺明了沒有任何通融的余地,讓所有人徹底死心,這些在陵州橫行霸道的武人吃了閉門羹,也沒多少灰頭土臉的喪氣神色,本來就是呼朋喊友成群結隊來瞎湊熱鬧的,誰還真指望靠那個當不了幾天的陵州將軍給自己加官晉爵?說到底,還是北涼世子的身份讓他們不得不放低身段來喝這次西北風。

而且北涼官場,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幽州大抵是燕文鸞的,大半個陵州則是鐘洪武的私宅後院,雙方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這撥人大多是懷化大將軍的舊部,一些個深受鐘大將軍恩惠的嫡系心腹,更是連露個面都不樂意,像幾位副將之下的實權校尉,就都心有靈犀地聚在一起圍爐煮酒,私下腹誹,這世子也忒心狠手辣了,才折了鐘老將軍的顏面,竟然還不肯見好就收,大搖大擺來陵州把老將軍已經掉在地上的臉面又踩上一腳,沒他這麽不講究的年輕人,一個個義憤填膺,為老將軍打抱不平,一兩個脾氣暴躁的校尉當場拍案而起,幾個城府深一點的,喝酒時也是面沉如水,眼神陰鷙。

要他們造徐家的反,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不過這些年在官場浸淫後,也知曉了許多訣竅,逢事怠工,信手拈來,而且他們不光是武人抱團,在場諸位誰跟陵州官場的文官老爺們沒點姻親關系,這些坐在官衙文案後的老油條深諳規矩尺度,甚至都不用說什麽氣憤話,陵州官場的運轉也就不靈光了,關鍵是誰都挑不出毛病,你們外地士子不是來陵州搶飯碗嗎?奪人官帽本就遠甚於橫刀奪愛之恨,這些校尉們交頭接耳一番商量權衡,離開後都笑容陰森。

北涼少士族,故而更多是寒門出身的胥吏,這幫人其實不缺才智,天然熱衷鉆營,如果說高官是台上威風八面的閻王,那麽這撥人就是更加難纏的看門小鬼,一些個胥吏若是手段高明,甚至能夠架空官員,操控官場,讓其頂頭上司成為擺設,張巨鹿治理朝政,其中一項便是針對胥吏弊端,直截了當視為有傷國祚的禍端,可是張首輔公認治國有方,唯獨梳理胥吏,一直不見起色,朝中重臣也多有非議譏笑,尤其是一些寒士出身的廟堂砥柱更是選擇冷眼旁觀。士子占據主流的朝廷尚且如此磕碰,北涼自然更難幸免。近千士子赴涼,枝蔓觸須不算粗壯,但卻滲透官場每個角落的陵州胥吏無疑首當其沖,於是正值一年收尾的陵州很快就雞飛狗跳,文案逐漸堆積,幫派鬧市械鬥,獄中犯人相殺,官府糧倉不是無故失火,就是黴爛了幾寸,所有瑣碎事情都跟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別說那幾位郡縣長官焦頭爛額,生怕過不了一個清凈年,就是連經略使李功德都開始疲於應付,每天都有下級登門訴苦,反倒是黃楠郡顯得鶴立雞群,大小政事條理清明,龍晴郡截然相反,處境尤為淒慘,八面漏風,據說太守鐘澄心事必躬親,忙碌到夜夜挑燈,都已經愁出了幾根白頭發。

陵州官場一團亂麻,陵州將軍府前門庭冷落,跟寒冬時節很應景。

一輛馬車悄無聲息駛出陵州州城,駛往黃楠郡,馬夫身穿黃狼皮短衣,身材越是魁梧,越是顯得寒酸,恐怕沒人敢信這位是陵州副將。

車廂內除了徐鳳年,還有婢女呼延觀音,這些天徐鳳年都在連夜詳細翻閱陵州官吏履歷,多有朱筆圈畫,沒怎麽理睬這個如果早些來北涼十有八九要登榜胭脂正評的年輕女子,這趟出行,徐鳳年在跨過門檻的時候,才決定讓鄭福祿去喊來她隨行出城,不知是否水土不服,呼延觀音還不如草原上深陷困境時來得活潑生氣,神采黯淡,不復當初靈性,徐鳳年想著返回陵州之後,有機會就將她送往一個安穩寧靜的地方,總好過在高門深宅裏頭病怏怏,慢慢毀掉。有些女子,不是死死攥在手心就是真的珍惜,反而是暴殄天物,原本如果呼延觀音適應北涼,徐鳳年自然不介意養在身邊,吃不吃無所謂,瞧著賞心悅目,養養眼也好。徐鳳年這趟乘車也沒閑著,手頭有一份黃楠郡幾位主要官員的身世背景,這些密密麻麻的秀氣小楷,都是梧桐院那幫二等丫鬟通宵達旦整理出來的心血,哪些是出自綠蟻之手哪些黃瓜筆下,跟她們朝夕相處多年的徐鳳年一眼就能辨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