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過河

一男一女大體上相安無事,穿過東風郡,臨近折桂郡,徐鳳年跟裴南葦兩騎並行於一條幽深棧道,再往東行百裏路程,就是被譽為束禁東西的天險潼門關,有潼門關固則北涼固的說法,是折桂郡境內當之無愧的首要關隘,有重兵把守,手握精兵六千的潼門校尉辛飲馬,無疑是北涼王極為看重的心腹將領,這次徐鳳年調動陵州各地兵馬離開駐地,潼門關則是一兵一卒都沒有去動,足以顯示潼門關在陵州的超然地位。徐鳳年沒有讓黃小快的六百騎跟隨,而是先行繞道前往潼門關休整,只帶著裴南葦跟徐偃兵馳騁在這條只準軍馬踩踏的秘密棧道上,以往還有些官府衙內和將種子弟來這裏比拼良駒的馬力,如今一紙令下,都不想在陵州將軍離開之前撞到矛尖上去自尋晦氣,裴南葦之所以要走下馬車透口氣,緣於她出身書香門第,聽說過前朝那位詩家天子憑借一首潼門吊古,在歷朝歷代邊塞詩中一舉奪魁,這才有了折桂郡的由來,前方山壁上據說還留有劍俠崖刻,她就有些心神向往。

徐鳳年雙手不扯韁繩,閉目凝神,任由戰馬撒腿前奔,裴南葦馬術平平,不過勝在不怕墜馬受傷,摘了帷帽,披了件紫貂大裘,騎乘一匹神俊黑馬,她這一幕在白雪皚皚中,不知該說是像只輕靈蝴蝶,還是像一朵隨風雪飄搖的牡丹。等裴南葦停馬仰頭見過了石崖上的模糊石刻,似乎也就那麽一回事,有些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索然無味,尤其是當徐鳳年跟她提及這條棧道,光是前朝兩百多年國祚裏,就在這兒附近前前後後交待了兩萬多具屍體,這讓裴南葦毛骨悚然,再無半點閑情雅致。

天色近黃昏,頭頂便是不願停歇的鵝毛大雪,棧道死寂陰深,她顯然有些懼怕,只得沒話找話,放緩馬速,跟身邊男子問起了北涼諜子手眼通天,卻為何探究不出那對主仆的底細。徐鳳年伸出手,積攢下滿滿一手掌的雪花,握出一顆小巧的滾圓雪球,漫不經心說道:“好的諜子,比那些驍勇善戰的校尉都尉還要稀罕值錢,既要保證能熬住年復一年的寂寞,扛過一次次陰謀詭計,關鍵是需要始終忠心耿耿,還要能夠獨當一面,篩選出各種消息,最後再拿性命去傳遞回來,所以沒有五六年時間打磨,出不來一個可以放心任用的合格諜子,一些個老諜子,要麽說消失就消失,要麽直接背叛了敵方陣營,諜報難就難在諜子做事已經不易,更要考究一個人的韌性,不是誰都樂意幹這行的。以前在褚祿山手上,在北涼以外的諜子死士,離陽三十幾個州,整整二十多年,也不過培植出四百余人,何況其中一半都需要放長線釣大魚,分攤到三十余州兩百多個郡,每個郡能有幾個?而且去年為了那些士子順利赴涼,又損失了許多潛藏多年的珍貴諜子。再說了,咱們北涼費盡心思鏟除離陽北莽雙方的諜子,趙勾和蛛網也沒一日歇著,敵我三方,每年都要死很多人的,也虧得是褚祿山執掌諜報,換成任何一個人,北涼早就成了睜眼瞎。光有那說出去很嚇人的三十萬鐵騎,打不贏大仗的,那場南朝戰事,北涼鐵騎一路突進,很大一部分軍功,都得記在北涼諜子頭上。我上次去黃楠郡只顧著殺人泄恨,宰了幾個雙面諜子,事後我姐罵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的敗家子,確實不冤枉。”

徐鳳年輕輕向遠方丟出那顆雪球,輕聲說道:“這個天下,實在太大了,要找出一個人,不容易。”

裴南葦瞥了一眼他,看不清世子殿下的表情,只覺得依稀有些不常見的落寞。

風雪呼嘯,離那潼門關還有幾十裏路程,擱在平時不顯路長,這會兒棧道積雪厚實,馬蹄深陷,裴南葦即便披有溫暖貂裘,也開始覺得遭罪不輕,而且她的馬術在行家看來實在蹩腳,徐鳳年看了眼天色,有越下越大的跡象,三騎又是逆風而行,可裴南葦執意要獨力風雪夜行,徐鳳年冷眼旁觀,當她的坐騎冷不丁一個馬蹄打滑,雙手已經凍冷麻木,無力攥緊韁繩,就那麽墜落在棧道上,打了一個滾,好在積雪綿軟,談不上受傷。徐鳳年勒馬返身,伸出一只手,她倒是硬氣,站起來後轉過身,伸手入了貂裘領口,借著體溫捂熱雙手,咬牙上馬,繼續縱馬前行。徐鳳年也懶得出言譏諷,策馬加速前奔,擋在她那一騎前頭遮擋刺骨寒風,等他們終於見到潼門關的巍峨墻頭和飄忽燈火,憑著一口怨氣堅持到底的裴南葦終於昏厥落馬,徐鳳年這才抱她上馬,快馬入城。

潼門校尉韋殺青親自隨駕領路,把世子殿下領進了那棟沒有半點豪奢氣焰的樸實官邸,當裴南葦頭疼欲裂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溫暖如春的屋子,除了被雪水浸透的裘子已經被脫掉,衣衫完好,像是在鬼門關打了一個轉兒的靖安王妃這才略微還魂幾分,轉頭看到屋子裏架起了一盆火爐,那個背對床榻的男子正在煮酒,酒香悠悠彌漫,饑腸轆轆的裴南葦養了養氣力,穿上一雙嶄新暖和的靴子,坐在他身側,伸手取暖,徐鳳年伸手指了指擺在凳子上的紅木雕花食盒,示意她自己豐衣足食,不過很厚道地幫她倒了一杯滾燙醇米酒,裴南葦揭開食盒蓋子,也不講究什麽風儀,埋頭狼吞虎咽,喝過了那杯酒,又要了兩杯,很快就有濃郁倦意泛起,興許是放心不過他,忍著眼皮子打架,也不去床上睡覺。其實兩人心知肚明,他們在打一個賭,在賭誰率先繳械投降,在這之前,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都不用她去故意擺出什麽貞潔烈女的姿態。裴南葦撐起眼皮子,斜眼望向他,他的臉龐被炭火映照得神采奕奕,他脫去了外衣,露出那件連裴南葦這種外行都瞧出價值連城的幽綠色軟甲,她咬了咬嘴唇,讓自己清醒幾分,嗓音沙啞問道:“你為何要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