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睡了(第2/4頁)

徐鳳年沒有流露出什麽悲慟神色,僅是默然站在碑前,初春時分,古樹枝頭有了嫩黃淺綠,徐鳳年走去樹下,伸手摘下一片樹葉,吹了那支小時候娘親教他的《春神謠》,若是哼唱出言詞的話,那麽大概意思是說有個鄉野女子離家下山,見著了一位心儀男子,一起白首。佝僂老人閉上眼睛,聽著再熟悉不過的小曲子,一只手悠悠然在膝蓋上打著拍子。

一曲小謠完畢,父子又是默然走出陵墓,徐驍突然說道:“年兒,你可以讓黃蠻兒回家了。”

徐鳳年咬住嘴唇,停下腳步又迅速跟上,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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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仍有元宵燈市過後的余韻,街上遊人如織。宮內,當掌印太監韓生宣“暴斃於皇宮”後,接任成為大內首宦的大貂寺宋堂祿年輕到足以讓人感到可怕,祥符元年宮內城門貼春一事,都出自他手,滴水不漏。原本在十二監人緣很好的他在辭去內官監後,專心處理司禮監掌印太監所負有的職責,跟許多熬資歷熬到貂寺稱呼的年邁大太監也逐漸疏遠,以至於那個當初賜下名字的師父,宋堂祿也未曾去春節拜年,既然進宮凈身當了宦官,尊師必須遠勝尊父,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宋堂祿辛苦攢下的口碑名聲,也就如僅此一次的銅漏壺中水,滴滴答答,總有漏完的一天,不過看上去聰明至極的宋堂祿對此毫不在乎,今日小心翼翼跟著一對父子前往那座高樓,欽天監,是一個每逢幾年就要傳出幾句讖語的地方,而這些只言片語無一不是被鄭重其事寫在泥金符紙上,裝入一只被趙家傳承百年的古舊黃泥盒子,最終交到沐浴更衣後的皇帝手上,看完之後,皇帝還需親手燃燒成灰。

宋堂祿當上掌印太監後,一個時辰前是他生平第一次從欽天監捧回泥盒,然後陛下就面無表情趕往欽天監,可伴君近侍有些年月的宋堂祿知道,自打他見到陛下後,就從未清晰察覺到這位九五至尊如此開心過。這次前往那棟高樓,陛下喊上了太子殿下,在樓外,一行人高高低低老老幼幼,參差不齊,老監正死後,接管欽天監的竟然不是那聲望足夠的挈壺大人,而是一個幼齡稚童,以往被老監正昵稱為小書櫃,欽天監內外也跟著就喊得順嘴了,忘了這孩子的原名。除了本該是私塾蒙學年紀的監正和德高望重的挈壺宋玉京,還有個時下京城炙手可熱的新貴人,一身帶紫道袍的青城王吳靈素,如今這位除徐驍之外的“異姓王”已是北方道門的道首,與趙丹坪同為羽衣卿相,再沒有人嘲笑他的異姓王名不副實。尤其是離陽大舉滅佛,浩浩蕩蕩,北方佛門經歷了一場滅頂之災的浩劫,吳靈素不負皇命,親自到兩禪寺給正門貼上了那一紙封山符箓!北地大小萬千座寺廟,生死存亡都盡數操於吳靈素之手,南北兩道首,哪怕龍虎山天師府兩大真人飛升,在處理南北交界的廣陵道佛寺一事上,吳靈素依舊咄咄逼人,龍虎山竟然只能步步後退,在天下人眾目睽睽之下,與天子同姓的天師府黃紫貴人可謂灰頭土臉到了極點。

欽天監有面聖不跪的殊榮,看著就像得道真人的青城王吳靈素也有這份待遇,不過他看到皇帝陛下跟太子殿下後,仍是畢恭畢敬跪了下去,欽天監幾位原本都遵循常例站著作揖便是,結果看到北方道首都這般作態,只好也跪下叩聖,唯獨小監正始終沒有屈膝,趙家天子不生氣,反而很高興,太子趙篆還快步上前,捏了捏小孩子的臉頰,綽號小書櫃的監正大人有些懊惱,天子見狀開懷大笑,斂去笑意後,率先入樓,到了頂樓的通天台,太子趙篆在需要架梯子才能拿到上方書籍的書櫃前閑逛,吳靈素跟宋玉京小心相伴,不過太子殿下是太安城出了名的好說話好脾氣好心腸,吳宋兩人倒是沒有太過拘謹。當太子笑話說他就喜歡閨女多些,詢問曾經以房中術獻媚京城卿士名臣的吳靈素,到底有沒有法子頭胎不生兒子生女兒,這讓青城王瞠目結舌,不知如何作答,性格古板的宋玉京會心一笑,心想太子殿下真是不減赤子之心,殊為不易,有如此的儲君,必定是本朝大福啊。

樓外有一條八十一塊漢白玉打造而成的摘星路,突兀橫出閣樓六丈遠,趙家天子跟小監正前後走在潔白無瑕的“天地橫梁”上,眉目靈氣的孩子對於這個坐龍椅家天下的中年男子,似乎沒有什麽畏懼,而皇帝也絲毫不介意這點小事,天底下為他當牛做馬自甘為狗的人實在太多了,有一兩個不怕他的,又不對他有任何威脅,不是壞事是美事。而天下半點不怕他的,近的有這個小書櫃,遠的嘛,不談北莽蠻子,離陽朝野,一只手數得過來,而一手數目裏,能讓他忌憚的,又是只有一個而已!然後這個家夥馬上就要死了,他如何能不想笑,捧腹大笑?趙家天子伸出一指,指向王朝西北,然後縮回握拳,彎腰捧腹,卻壓抑著沒有笑出聲,眼光直直望向一座大殿的屋頂,在那裏,曾經有三個人喝酒論英雄,一起造就了如今離陽王朝的宏圖霸業,結果都是死人了!死得好!最老的那個,不死,他就無法登基!那個禿驢,死在了鐵門關,死得其所,不過死得有幾分可惜,最後那個即將躺進棺材的,當年皇子奪嫡,選擇了冷眼旁觀,更是讓他恨極!在他看來,這老家夥死得還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