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春秋之尾,草席之旁

曾是狼奔豕突的楚越唐,現是狗屠驢販的奴賊盜,巍巍春秋,只余下個傷春悲秋,笑哉悲哉?

傳聞神州陸沉的罪魁禍首黃龍士,在親眼瞧見士子北奔的一一幕幕淒涼場景後,只是捧腹大笑,作了數支幸災樂禍的曲子以供後人哼唱,自稱不但武林要感激於他的顛倒氣運,文壇更改如此,因為國家不幸詩家幸。

春秋這盤逐鹿大棋收官時的士子北奔,離陽正史上只記載有一次永徽北渡,嘉勉以一段段華美辭藻,不吝稱贊,贊以八姓衣冠過廣陵,但在北莽史書上,則有兩次,除了筆墨簡略的永徽北渡,更多書寫的是在徐驍就藩北涼之前的第二次北渡,這一次對離陽朝廷徹底失望的中原士子名流,開始瘋狂湧入北莽如今的南朝境內,如今占據南朝高位的所謂豪閥,絕大多數是此時如喪家犬般倉皇北竄的高門大第。這些大族當時不遺余力在太安城暗中運作,希望讓性情相對溫和的顧劍棠封王北涼,而不是那個姓徐的劊子手,他們堅信兩人之中誰能封異姓王,會決定著離陽接下來的國策是嚴密還是寬大的風向,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那個瘸子要以藩王身份而非普通的封疆大吏,親自坐鎮帝國西北門戶,如此一來,他們就希望趕在大門完全關上之前,樹挪死人挪活,為家族子弟在離陽朝廷接下來的“秋後算賬”中留下幾根香火,哪怕是背負著依附北蠻子苟延殘喘的罵名,也在所不惜,對於它們這些動輒四世三公的龐然大物而言,一國更換姓氏,從來不是什麽滅頂之災,故而國亡事小,家破事大!

一座座名門望族丟了老樹根,不說其它,僅是那些幾百年下來代代珍惜如命的族譜祖圖,在北上逃亡途中散落滿地。

春雨綿綿,一個年輕人蹲在路旁,他撿不起翻不開那些珍貴圖譜,就只能看著當下正攤開著的一頁族譜,撰譜之人顯然是位書法宗師,字跡飄逸而不失風骨,這頁譜牒所寫文字,字字珠璣,寥寥幾筆就能寫出某一位家祖的功績全貌。然後一只扛有四只金漆箱子的疲累騾子就踏著蹄子一踩而過,一腳踩爛了整本譜牒,深陷泥濘,字跡趨於模糊。年輕人站起身,眼中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人流,一族跟一族,一姓接一姓,共同由南向北奔走,輕輕收回視線,看到那匹騾子所扛的一只箱子在繩斷後轟然墜地,濺起許多泥濘,趕騾人全然視而不見,只是狠狠一鞭子打在騾子身上,不是心疼那只箱子裏數代人重金購置的孤本古籍,而是惱火騾子的蹄子太過緩慢。

這只駿馬騾子夾雜而走的慌亂車隊過後,後邊的車隊就要井然有序許多,並無騾驢這些低賤畜生,盡是在北地逃亡途中極有華而不實之嫌的高頭大馬,車隊也尤為綿長,約莫能不下四百人,乘車乘馬之人,不論老幼青壯,都不像前後車隊那般惶惶不可終日,甚至其中幾輛車子的馬夫身後簾子以外的位置上,簇擁著許多衣襟為春雨略微打濕的白衣稚童,男女皆有,無需手捧書籍,默誦詞章,瑯瑯上口。一名族塾教書先生模樣的老人坐在稚童之中,閉目凝神,偶爾才會跟隨學生們一起出聲。

夢而遊春秋的徐鳳年沒有跟隨這支車隊前行,駐足原地,一直從“女慕貞潔,男效才良”,聽到“堅持雅操,好爵自縻”,最後到“高冠陪輦,驅轂振纓”,讀書聲才漸漸消散於耳。

一直不出聲的年邁教書先生在這期間只高聲誦讀一次,而且無法掩飾老人的眼眶濕潤,“節義廉退,顛沛匪虧!”

徐鳳年心想,他們不是什麽後世史書上人人唾棄的北奔喪家犬,他們大概才算真正的北渡衣冠,而他們,應該有朝一日返鄉祭祖,但是那位教書先生,則肯定有生之日見不著家鄉的楊柳依依,青苔流螢。

人流之中,突兀走出一名本就無依無靠的老儒生,就那麽盯著徐鳳年,想必在附近的陽間活人眼中,對老儒的癡呆作態,也早已習以為常,一路北行,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老人病死,氣死,投水而死。

頭頂春雨的老儒生撚須笑道:“總算見著這個你了。”

“你早就算到了?”徐鳳年習慣性張口,雖然啞然無聲,但這個日後會饋贈一只包子的老儒生既然看得見他,更應該“看得見”他說話。

在旁人看來就是在瘋瘋癲癲自言自語的老儒生點頭一笑,“貧道說過,哦不對,是將來有一天會在倒馬關內對你說,貧道袁青山此生不算天地,只算人。趙希摶授予你弟弟徐龍象的大夢春秋,是一條漫長的夜路,而那只包子,算是指路的燈籠。”

袁青山微笑道:“兩朝滅佛,唯獨北涼誠心親佛,你既然願意扛起重擔,那麽就該你得到劉松濤的那份氣數,由此搭起了燈籠骨架,因此龍樹僧人的那碗血,也該點亮籠中燈芯了。可惜啊,貧道到底還是沒能親眼見過另外兩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