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淚水(第2/2頁)

元本溪輕聲笑問道:“是不是覺得那些遠離中樞的百姓,見識粗鄙短淺?”

宋恪禮沒有故意隱藏心思,點頭道:“晚生確是這般認為。”

元本溪搖頭道:“我不是沒有想過要整頓江湖勢力,只不過當年先帝命徐驍馬踏江湖,開了一個不好的頭,之後朝廷雖然在禦前金刀侍衛中給江湖草莽留了不少官位,刑部和趙勾兩處也多有分發護身符,送出相當數目的銅黃繡鯉袋,可是比起北莽女帝的氣魄,還是顯得相形見絀。雖說讓心高氣傲的頂尖武夫,不惜生死去聯手刺殺某人,是癡心妄想,但在一場戰事中減少甲士死亡,並不難。只是兩件事,讓我徹底打消了念頭,一是皇帝陛下心中的那份文脈正統,加上宦官韓生宣的阻擾,以及柳蒿師那份太安城內惟我獨尊的心態。第二件事是徐驍的收繳天下秘籍入庫,以及訂下傳首江湖的規矩,從此奠定了廟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調子,無法造就北莽溪流融入大江的氣象。”

元本溪嘆了口氣,晃了晃酒壺,望向年紀輕輕的宋恪禮,沉聲說道:“聰明人做大事,手段未必有多復雜,甚至往往很簡單,但只有一點不能出錯,那就是眼中所看到的遠處和腳下所走的道路,都得是對的。真正難的,是知易行難的這個難字。你祖輩父輩兩位夫子聯袂稱雄文壇,打壓他人,未必不知此舉有礙士林風氣,為何?仍是放不下一家榮辱罷了。當今天子不采納李當心的新歷,未必是不憐天下百姓,為何?放不下一姓興衰而已。曹長卿之風流,便是我元本溪也折服,這位大官子三番兩次進入皇宮,只要他殺心不重,我和那位故人非但不阻,其中兩次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何?曹長卿放不下一人而已,我與那故人舍不得我輩儒生風流,被早早風吹雨打散而已。”

元本溪由衷感慨道:“人有所執,則癡,則真。其中好壞,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道盡意味的。”

宋恪禮正要繼續請教,元本溪卻已經沒有了說話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語道:“江湖如何,大抵已經被人蓋棺論定。廟堂上如何,在本朝也會有一個了斷,以後我元本溪與李義山納蘭右慈這種謀士,也成絕響。至於帝師,就更成奢望了。”

隨後的一路南下,雲淡風輕,大將軍閻震春和他的三萬閻家騎軍已成往事,朝廷仍在調兵遣將,短時間內並無戰事,而且那些馬賊也都一夜之間消失不見,馬車走得無驚無險,甚至暢通無阻來到了散倉那處戰場。

元本溪走出馬車,沒有馬上走向雙方投入了五萬騎兵的沙場,而是來到那個西楚重騎兵人馬停留的地方。離陽唯有北涼、薊州和兩遼出大馬,西楚戰馬先天不如這三地,而且重騎兵的趕赴戰場,也不可能是常人想象中的那種氣勢如虹一路疾馳,而是需要大量的負重騾馬和眾多輔兵,重騎兵在投入戰場之前,騎卒不披甲不上馬,只選擇隱蔽於距離戰場不遠不近的場所,安靜等待時機。一旦讓要求苛刻的重騎兵完成蓄勢沖鋒,那種匯聚在一起的巨大沖撞力,無與倫比!可以說,重騎軍就像每一位騎軍統帥都試圖金屋藏嬌的女子,更是敵軍統領最不希望碰上的可怕“情敵”。

元本溪按照這支重騎軍參與戰事的行軍路線,緩緩步行,一直走到最終戰場,元本溪蹲下身,閉上眼睛。

似乎可以看到那場騎軍大戰中,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悲壯畫面。

輕騎戰至最後,西楚重騎殺出。

已是換了數匹戰馬的閻震春滿身鮮血,視死如歸,帶著一直護駕所剩不多的親衛騎兵,率先迎向重騎。

有馬者繼續騎戰,做出最後一次沖鋒對撞。

已經沒有戰馬可供騎乘的閻家騎卒便步戰結陣,一同迎向那支勢不可擋的鐵甲洪流。

在大局已定後,已經同樣倦怠至極的西楚輕騎繼續咬牙追殺。

閻震春首先戰死,甚至沒有留下全屍。

將官隨後盡死。

許多無力再戰的閻家騎卒,木然看著那些敵人馬背上的槍矛刺來,或者是怔怔看著那些西楚“步卒”的大刀砍下。

眾多被鮮血浸透的旗幟倒在戰場上。

有騎卒死前竭力伸手握住了旗幟一角。

大戰過後,西楚那名沒有親自進入戰場的年輕統帥,有條不紊下令給輔將處置後事,年輕人並沒有一戰成名天下知的喜悅。只是獨自坐在地上,環視四周,默默低下頭,擡起手臂,擦拭淚水。

既是為西楚兒郎,也為那些敵對陣營的閻家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