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得道

武當有數條敬香神道出入山區,徐鳳年跟余地龍離開小柱峰後,走往主峰的路途中,在深溝大壑的雷公澗恰好遇上熟人,老真人陳繇正領著一對主仆往北神道上走,徐鳳年上前一經詢問,才知道那兩個外鄉人仰慕武當香火盛況,入山之後流連忘返,越走越偏僻,以至於徹底走岔了。好在被陳繇遇上,出山路上,老真人跟那個中年儒生相談甚歡,所幸今夜正值十五月圓夜,借著滿地清輝,夜路還算好走,徐鳳年本就不急著回到洗象池,跟陳繇一起把這對主仆送往“一根筋”直來直往的神道之上。儒生顯然還不知陳繇便是武當山上的掌律真人,只當是尋常貧寒道觀的年邁道人,不過見此老道人談吐不俗,自稱來自江南道耕讀世家的儒生也由衷以禮相待。徐鳳年何等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瞧出端倪,這位讀書人衣著樸素,負笈少年也不彰顯富貴氣焰,只是少年腰間所懸玉佩可不普通,臥鹿回首狀,陰線勾勒,栩栩如生,真正是有著上千年歲月的珍稀物件了,至於那只竹制書箱也摩挲得光亮可鑒,顯然是一代傳一代的東西,當得起耕讀世家四字。所謂豪閥門第的底蘊,就是在這些溫潤細節裏體現的。中年儒生一路上跟陳繇討教了《道樞契真篇》和《左洞真經按摩導引訣》之類的經書疑惑,徐鳳年看得出來,這些經文雖是道教修養的入門典籍,卻正統而醇厚,被歷朝道門神仙欽定認可並且詳細注釋,尤其適宜事務繁忙之人的“忙裏偷閑”,以便事功養生兩不誤。陳繇把主仆送到大路上後,雙方盡歡而散,老真人跟徐鳳年並肩而立,目送這位不辭千裏遠遊北涼的江南儒士遠去,輕聲笑道:“王爺可看出什麽了?”

徐鳳年點頭笑道:“應該是江南道上的鹿鳴宋氏,口音符合,只字片語透露出來的家學淵源也相似,雖說宋家在春秋十大豪閥裏墊底,可瘦死駱駝比馬大,而且因為家族根基位於廣陵江以北,又早早依附朝廷,相對其它幾個家族牽連不深,如今在離陽算是一等一的高門華族,當初出了一門兩夫子的京城宋家,未成名前,也不得不打著鹿鳴宋氏遠房偏支的旗號,才得以在太安城站穩腳跟。聽說鹿鳴宋家對於那個過河拆橋的宋家,私底下可是怨言頗多的。”

陳繇撚須笑道:“若是貧道沒有猜錯,此人該是鹿鳴宋野蘋的幼子宋洞明,相傳此子出生前,有祥瑞白鹿奔入府邸,宋洞明應運而生。”

徐鳳年倒是沒有想到會是宋洞明親至北涼,皺眉道:“此人是朝廷某人相中的隱相之一,表面上在永徽之春中跟殷茂春失利後,多年寄情山水,其實一直蟄伏蓄力。宋家這些門閥歷來喜歡四處投機,可把宋洞明這麽一個重要人物放到北涼,好像未免太過冒險了。”

陳繇搖了搖頭,側過身,與徐鳳年面對面對視,問道:“王爺是否以為一旦北莽舉國南下,北涼輸多勝少?”

徐鳳年也不隱瞞,平靜道:“若是北莽女帝只動用半國之力,僅以南朝兵馬南下入侵,我有十足信心守住北涼邊境,可如果北莽女帝的王帳親臨邊關,帶上北莽所有持節令和大將軍,北涼此時就算已經有了內外兩條防線,還是不可能擋下北莽鐵蹄。實不相瞞,如果不是陳芝豹封王西蜀,任由我北涼徐家把西蜀南詔打造成第三條大防線,仍是有信心拖死舉國南下的北莽,在我師父李義山的謀劃中,北涼邊境上的二十余萬邊軍,加上幽涼陵三州疆域,最後才是流州西域和西蜀南詔這個口袋,層層遞進,足可兜住北莽的百萬大軍。只是朝廷先後用皇子趙楷持瓶赴西域和陳芝豹封王就藩,打亂了北涼苦心經營的局面,否則有蜀詔兩地作為數千裏大縱深,哪怕邊境戰敗,仍舊可攻可守,別說五年,就是給北莽十年時間,也沒辦法轉入中原地帶!”

徐鳳年極少跟人吐露心扉,尤其是這類軍國大事,更不會主動跟人提起半句,只是他跟武當山素來相親相近,陳繇又是山上德高望重的長輩,是老掌教王重樓的師弟,也是洪洗象的師兄,徐鳳年並無半點戒心。而且一個人,胸有塊壘酒水澆不盡,總是需要說出口幾句的。月明星稀,跟陳繇一同緩緩走在返山神道上,徐鳳年繼續說道:“可惜師父去世後,他既定的策略,我都沒辦法保住,當時我戰勝了王仙芝,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就近去西蜀,殺掉壞了北涼大計的陳芝豹,哪怕背負著造反的名號,也要把自古易守難攻的西蜀收入囊中。另外一個則是遠去龍虎山,殺掉仇人趙黃巢。出於私心,我仍是選擇了後者,雖說當時冥冥之中有所感應,覺得殺趙黃巢比起殺陳芝豹更容易,但如今回頭再看,說到底還是出於私心,如今每每想起,總覺得良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