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謀國之士

星垂平野,余地龍坐在城頭上,擡頭看著天空中的繁星點點,心神搖曳,總是看不夠。這個孩子的際遇之好,足以讓所有頂尖江湖宗門的親傳弟子都要眼紅。既擁有王仙芝的三成饋贈,又能在徐鳳年身邊得到指點。余地龍收回視線,聽到師父說了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徐鳳年看著頭頂那顆今年西墜速度略顯詭異的大火星,有些笑意,太安城欽天監中有專職盯住大火星的火正,都是窮經皓首的老頭子,但是今年已經接連被貶了兩個,就因為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當初京城白衣案,那一年同樣由中天位置西降奇快的大火星可以算是罪魁禍首。王朝昌盛則祥瑞叠出,國之將亂則惡兆顯現,換了個少年做監正的欽天監今年可真是沒有半刻消停。徐鳳年轉頭看著城外的北方土地,離陽朝廷已算是大秦以來最為幅員遼闊的一個王朝,而且有徐驍和燕敕王趙炳兩位藩王的坐鎮邊疆,趙室聲威遠播的邊功更是達到了各個朝代中的頂點,太安城的廟堂之上,名臣薈萃,公卿同殿,徐鳳年很多時候想親口詢問那位趙家天子一句,除了那點夫綱不振的瑕疵外,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徐鳳年下意識看向東邊的太安城方位,想到了為了趙室鞠躬盡瘁的碧眼兒,這位老書生當下的日子也不太好過,關鍵是這位首輔以後的日子只會更不好過,這次借著西楚復國,他所行抑武削藩之舉,徹底觸及了兩處逆鱗,天怨不好說,人怒是肯定的了,廣陵王趙毅在內的宗室藩王注定懷恨在心,加上那撥積怨已久的太安城趙室勛貴,以及外地所有被一紙令下不得擅離領地的公侯,天底下姓趙的皇親國戚,就沒誰對他有好感。而強令各地武將帶兵奔赴廣陵外圍的“練兵”之舉,幾乎把顧劍棠為首的所有彪炳武將都得罪了個一幹二凈。徐鳳年感慨道:“武無敵,王仙芝都死了。你這個文無敵,偏偏在這個時候要按照陸詡的那份疏策去變法,你真以為自己能善終?真當自己是站皇帝了?”

徐鳳年對此倒是沒有什麽幸災樂禍,張巨鹿雖然是北涼死敵,可這個世上,總有那麽幾個異類,更能贏得敵人的由衷敬重,徐驍也是其中之一。北莽女帝,顧劍棠,老靖安王趙衡,這些最該記恨徐驍的對手,反而一輩子從未在口舌上辱罵過徐驍。徐鳳年輕輕嘆了口氣,對余地龍說了聲走了,孩子蹦下城頭。徐鳳年在入城前就已經從王靈寶嘴中得知這趟要見的兩個人,湊巧都不在青蒼城內,弟弟徐龍象僅帶著八十騎就去臨謠軍鎮以北的邊境,追剿一夥號稱千人之眾的馬賊,陳錫亮則在城外某地為幽州邊軍“招兵買馬”,這兩個月幾乎天天夜宿城外。

徐鳳年跟余地龍來到那座把龍王府給鳩占鵲巢了的流州刺史府邸,府邸內燈火通明,坐在一張張書案後處理政務的官員幾乎全是年輕臉孔,這些破格提拔的俊彥,一半是經過重重篩選的入涼士子,一半是北涼舊三州的勛貴後代。徐鳳年進入一座戶房之下職掌糧草的小衙屋時,正好看到刺史楊光鬥在倒提著一只狼毫筆猛敲一名官員的腦袋,破口大罵,祖宗十八代一個沒落下,都給罵了個遍,那名看官服該是糧曹郎的年輕人滿臉通紅,被刺史大人當著同僚的面如此辱罵,品秩差了十萬八千裏,自然不敢反駁,又自覺委屈,相貌英俊的七尺男兒,竟是泣不成聲。楊刺史仍是不過去,氣咻咻把筆遞還給那年輕人,沾滿墨汁的那只手在對方官袍上胡亂一抹,冷哼一聲,說道:“明早本官再來一趟,要是依舊是一筆糊塗賬,嘿,你爺爺是尉鐵山,本官惹不起,也不好貶你的官,不過讓你滾去靠近茅廁的禮房那破地方去,這種小事還是做得到的!尉銅河,這身官袍臟了都不用洗,反正明天多半要換一身。”

那年輕人臉色蒼白,一咬牙,雖然還是語帶哽咽,但眼神中已經沒有畏懼,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說道:“刺史大人,臨謠軍鎮下轄三郡,新建才這麽點時間,下官跟三位同僚和六名下屬每天不過睡三個時辰,雖然對於臨謠四等田地的錄档一事,確實存有紕漏,可這已經是下官諸人的能力極限,刺史大人若是覺得下官不堪此任,覺得下官是借著祖輩功蔭才在這裏混吃混喝,不需如此找借口百般刁難,下官自己現在去禮房就職!”

楊光鬥吹胡子瞪眼,猶豫了一下,然後冷笑道:“你小子有骨氣啊!那甭廢話,滾你的。咱們流州禮房,那可是頭等重要的大衙門,負責勸學教化,本官估摸著那些流民都喜歡聽你尉銅河尉大公子的蒙學,說不定明年就能出一籮筐的狀元之才嘍。”

尉銅河給這麽一擠兌,嘩啦一下,真是淚如雨下。他爺爺尉鐵山那可是從騎軍副統領這種高位上退下來的功勛老將,何況脫下甲胄也沒幾年功夫,而且接替尉鐵山位置的何仲忽一向把前者當作兄長,十分敬重,尉銅河的父親尉金水也做到了邊軍正四品武將,被何仲忽極為信賴,尉銅河跟許多躺在父輩功勞薄上享樂的將種子弟不一樣,不喜兵戈喜讀書,而且滿腔熱血,聽說北涼道新設的流州亟需官員,幾乎是偷瞞著家族跑來的流民之地,而且一直沒有讓同僚知曉自己的身份,直到今夜被刺史大人揭穿點破,屋子裏那些官員才給驚嚇得不輕。不過尉銅河性子溫軟,確實不太像家中長輩。若是尉鐵山這麽被老涼王訓斥,就算不敢對著罵,也會一聲不吭,卻絕對不會委屈得滿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