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離陽失其鹿(上)

祥符元年的年末,初雪驟降,不下則已,一下便是場鵝毛大雪。只是相較往年,聽說今年太安城內外幾處賞雪佳地,遊人少了七八成,想來會讓那些零散攤子的賣酒翁嫗少掙好些碎銀子。

京城內有無數座張府,可是有一座府邸無疑是獨一無二的,地方官員赴京也好,外鄉士子遊學也罷,只要是跟京城百姓隨口問起張府在哪兒,後者肯定懶得問到底是哪位張大人的宅子呀,而是直接給出答案。

哪怕大雪紛飛,禦道積雪厚得掃也掃不幹凈,可朝會依舊,何況還是太子殿下監國的敏感時刻,哪個官員吃了熊心豹子膽會遲到?

但是今天廟堂上,少了個人,少了他,讓所有人都在震驚之余,俱是心不在焉,甚至連監國的太子殿下都出現了一抹明顯的恍惚神色。

這個破天荒頭回缺席朝會的人,沒有告假,仿佛是在跟那監國的儲君以及滿朝文武說一個淺顯道理:我不來便是不來。

太子殿下對此視而不見,既沒有讓大太監替他去噓寒問暖,更沒有大發雷霆。可以小題大作也可以大事化小的禮部尚書白虢,也是如此,只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有些人倒是想借題發揮,可猶豫了半天,仍是不敢。

畢竟連晉三郎今日都主動把嘴巴縫上了。

這名讓整座朝會不像朝會的官員,就是當今首輔張巨鹿。

他與那位禦駕巡邊的皇帝陛下,並列本朝勤政第一人,只不過一個是君王裏的第一人,另一個是臣子裏的第一人。

張巨鹿今日並非身體不適,而只是穿上那件正一品紫袍朝服後,突然不想參加早朝,然後他就不去了。

這位鬢角漸霜的老人在清晨時分就坐到了屋檐下,沒有換上一身更舒適保暖的衣服,府上老管家搬來了竹篾編織成套的簡陋火爐,已經多次往爐子裏添加炭火。

張巨鹿此生除了少數幾次被至交好友坦坦翁強拉硬拽著小酌兩杯,幾乎從不飲酒,他堅持喝酒誤事,可今日無所事事,以後似乎更是無事可做的光景,老人還是沒有半點要飲酒的念頭,接近午時,潦草吃過了些府上自制的粗糙糕點,繼續翻看手中那本自己編撰而成的無名詩集。張巨鹿治國才幹的卓然於世,恐怕就是他發跡之初的那些猶有一戰之力的強勢政敵,也不會違心否認,只是張巨鹿作為翰林院黃門郎出身,除了年輕時候的那些篇制藝文章還算馬馬虎虎有點飛揚才氣,之後不論是奏對還是折子,言語措辭就文字本身,都顯得寡淡無味,這麽多年下來,更無一篇名師佳作傳世,也沒有傳出他對哪位文豪格外青睞,沒有對哪篇佳作有過畫龍點睛的評點。

外人看來首輔大人好像對行文一事有著天然的抵觸,而事實上唯有桓溫知曉老友張巨鹿自己不惜舞文弄墨不假,卻也會鐘情許多讀書人的佳作,尤其是諸多畫龍點睛的佳句,不論是邊塞詩還是閨怨詩或是感懷詩,祭文散文也都各有喜好,盡數采擷於那本自編自訂的詩集中,像上陰學宮的那篇瀧岡歐陽氏的祭父文,西壘壁之役中趙長陵親自捉刀的伐楚檄文,等等,張巨鹿都會時不時拿出來翻一翻,其中就有黃龍士的“黃河直北千余裏,冤氣蒼茫成黑雲”,有那位當年曾被文壇罵成“媚徐媚涼”之人的那句“天涯靜處無征戰,兵氣銷為日月光。”也有不知出自前朝何人的宮怨名句,“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尤其是徐渭熊也在三百多篇中占據了頗多篇幅,甚至連徐鳳年明擺著重金購買而得的幾首詩詞也名列其中。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宰相肚量了。

老管事突然小跑上台階,低聲說道:“啟稟老爺,小少爺登門了。”

張巨鹿有些疑惑,但沒有說什麽,雖然他這個爹當得讓兒子兒媳皆是敬畏如虎,可倒也不止於不近人情到讓子女不許打擾的地步,只不過長子次子兩個兒子性子偏軟,又自小有些迂腐氣,成家立業後,兩個兒媳又是出身小戶人家,若非托給首輔大人抱上兩孫子的福,他們哪裏敢來這裏自找不自在。幼子張邊關是三個兒子中的異類,性子最犟,不過跟這張府關系也最僵,大有一副父子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張邊關主動走入這棟府邸,確實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事情。張巨鹿雖然面無表情,可還是下意識多忘了幾眼院門方向。

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當爹的,有幾個是真打心眼便厭惡自己兒子的?

張邊關還是那個吊兒郎當的德行,屁顛屁顛跑進了院子,手裏拎著個在京城不常見的玩意兒,是江南那邊鄉野流行的竹編銅皮小火爐,內擱炭火,鋪覆以灰,用以取暖,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冬日不論是出門散步還是在家閑聊,都喜歡拎著這種物件,張家祖籍在廣陵江以南,張巨鹿科舉發跡之前,寒窗苦讀時便經常使用這個,畢竟比起大火爐要省去炭火許多,便是貧寒家庭咬咬牙也能用得上,在京城成名之後,就只有張邊關那個搬來太安城定居養老的爺爺偶爾用上幾次,不知今天張邊關從哪裏弄了這麽個登不上台面的老古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