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杯雪一頭顱

應該是西楚書聖齊練華無誤的老人自嘲一笑,“春秋刀甲?刀筆吏刀筆吏,刀甲便刀甲吧。”

千百年來,世人一向以練劍為榮,不說遊俠,就是各地士子,負笈遊學時也多有佩劍,以顯意氣。百兵之首的爭奪,始終是刀不如劍,其實名刀就數目而言,不輸名劍,而且大多在江湖上也極富傳奇色彩,像那如今操之於徐鳳年徒弟之手的那柄大霜長刀,先前幾任主人的故事也可謂蕩氣回腸。但是自呂祖以飛劍斬頭顱聞名天下起,劍道便在武林中一枝獨秀,而刀客的氣象卻每況愈下,從未有用刀的宗師登頂武道,最近的江湖百年,有劍甲李淳罡和桃花劍神鄧太阿,雖說都輸給王仙芝,但沒人能否認兩位劍道魁首的各自大風流,反觀刀法第一人顧劍棠在武榜上的排名從來不算高,在江湖上的口碑也平淡無奇,從沒聽說過有人是仰慕顧大將軍的武功而去練刀的,羨慕軍功而提刀入伍的倒是有些,但是世間男兒,連那魔頭韓貂寺在臨終前都說過也曾想過青衫仗劍走江湖,更談其他年輕男子?有多少女子曾經對一襲青衫李淳罡只聞其名便難忘?

就連徐鳳年本人練刀前在北涼境內裝少俠以便坑蒙女子,那也是恨不得在身上掛滿名劍的。

書聖齊練華竟是那只留給江湖驚鴻一瞥的刀甲,這個真相實在是讓人動容,更讓人不得不艷羨西楚當年的鼎盛景象,不愧是中原文脈正統,有李淳罡仗劍過廣陵大江,有文豪散發扁舟鬥酒詩百篇,有女子姿色傾國傾城,有國師李密與曹家得意師徒聯手二人“雪起雪停一局棋”,也難怪有人說西楚國滅,罪不在天子士子百姓,要恨就只能恨天時在離陽而不在姜楚。

老人朝徐鳳年招了招手,老人率先蹲下身,看著王妃吳素的墓碑,意態不復先前風發神意,只有世間最尋常孤苦老人的蕭索落寞,低聲呢喃道:“徐驍算個什麽東西,一介粗鄙武夫,娶個姿色過得去的女子也就罷了。”

徐鳳年怒氣橫生,冷笑道:“老先生當真以為你我生死相搏,是我徐鳳年必敗?”

齊練華一笑置之,問道:“你這輩子還沒有去過錦州老家祭祖吧?”

徐鳳年沒有答話。

事實上不但是他,徐驍在封王後就沒去過錦州了,徐鳳年的爺爺很早就去世,當時徐驍剛出遼東,在離陽南部跟幾大藩鎮勢力廝殺得如火如荼,徐鳳年出生後就根本沒有見過爺爺奶奶一面,徐驍又是獨苗,因此後來也沒有什麽徐家的親戚,早年倒是有些錦州遠親跑到北涼跟徐驍攀親戚,年輕時受盡白眼的徐驍也算仁至義盡,給了他們一份旱澇保收的榮華富貴。至於娘親那邊的長輩老人,王妃吳素幾乎從不提起,徐鳳年小時候只是偶爾聽娘親說起外婆是位與人相處將心比心的大好人,可惜去世得也早,至於外公是誰,娘親沒說過只字片語,徐驍也不肯多說,只有一次在酒後氣乎乎說了句那老頭兒早就死翹翹了。徐鳳年猜測肯定是徐驍當年求親在吳家劍冢外吃了閉門羹,被姓吳的老丈人拿劍打得屁滾尿流,從此結下了梁子,老死不相往來。而徐鳳年對那個外公也有怨氣,後來在青城山的姑姑常年覆甲遮面,就是吳家當年刁難娘親,才害得身為劍侍的姑姑臉上被淩厲劍氣割裂得面目全非。雖然不是外公親手所為,但徐鳳年覺得如果那個外公有說幾句公道話,對待娘親的離家出走,吳家劍冢也不至於如此殘忍狠辣。尤其是在得知親舅舅吳起在北莽故意相見卻不相認、最後又轉去西蜀輔佐陳芝豹,徐鳳年對姓吳的親戚長輩可就真沒什麽好感了,哪怕本該喊上一聲太姥爺的吳家當代家主,在北涼邊境上主動有過一次彌補,徐鳳年難免還是會有心結。

老人長呼出一口氣,感慨道:“我曾替大楚修纂前朝史書,遍覽書籍,當時我刀法雖無宗師之名,卻有宗師之實,但修史之時,仍是時常在夜間肝膽悚然。無它,只因書中處處可見那‘人相食’三字!”

“天下興亡交替,雖是常態,可每一次動蕩,民間疾苦之苦,實在是苦不堪言。郊關之外衢路旁,旦暮反接如驅羊。喧呼朵頤擇肥截,快刀一落爭取將。這是何等慘烈景象?死者已滿路,生者為鬼鄰。天下蒼生半遊魂,這可不是亂世詩人在作無病呻吟之語啊!我親見春秋之末,販賣男孩不過幾文錢,女子價值不過一捧粟米。再後來,有些父母不忍,便與別人換子而食,到最後,世上人不當人,猶不如鬼!我如何能不恨離陽?不恨那一路南下屠城滅國的徐驍?!”

“舊時王侯家,狐兔出沒地。其實又何止是王侯之家如此?”

徐鳳年從地上抓起一捧雪捏在手心,忍不住打斷老人的言語,“徐驍說過,做人要本分,頭等文人修齊治平,次等文人也能為蒼生訴苦幾句。而他作為提刀的武人,那就是打仗,也只會打仗,給他幾千人,那他就打一城,幾萬人就打一國,等他有了幾十萬鐵騎,不打天下打什麽?所以後來那麽多人罵他,他從不還嘴,也沒覺得自己做得就是對的。北涼軍中,老一輩的燕文鸞、鐘洪武、何仲忽等,年輕一些的,褚祿山、李陌蕃、曹小蛟,哪一個不是世人眼中臭名卓著的老兵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