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草蛇灰線

徐鳳年進入薊州境後就覆上一張生根面皮,出自南疆巫女舒羞的手筆,當初徐鳳年潛行北莽,就多虧了這些奇巧物件。四騎跨境,拂水房諜子早就準備好了四份無懈可擊的戶牒路引,如今北涼道豪紳像是被稚童搗亂老窩的蟻群,紛紛向境外逃竄,徐鳳年寥寥四騎根本不紮眼。樊小釵知道他要去薊北橫水城見郁鸞刀和衛敬塘,但是他們四騎雖然馬不停蹄晝夜不息,可並沒有走最那條最近的路,反而直插薊州心腹處,最終來到那座建於大奉朝寶華末年的大盞城。

徐鳳年沒有急於入城,而是在城外官道上勒馬而停,神情復雜望向這座沉默的高城。作為昔年舊北漢的陪都,可謂滿城官宦貴戚,當年還是征字頭將軍之一的徐驍率軍攻打北漢,整座薊州都給徐家鐵騎踩踏得稀巴爛,唯獨剩下這麽個大盞城逃過一劫,當大軍緩緩兵臨城下後,大難當頭,那一夜無數士子對酒當歌,據說城外三裏遠都可以聞到濃郁的酒氣,所以就有了後世野史“三百漢家臣,一夜醉死休”的典故。樊小釵自幼便因國破家亡而顛沛流離,但是作為忠烈樊家的後人,哪怕是逃亡,她在那十多年中大體上依舊還算安穩,也曾在大盞城居住過大半年時光,衣食無憂,元宵賞燈,郊遊踏春,那時候她還會有許多天真的想法,若是北漢猶在,她也許會更錦衣玉食些,會按部就班嫁給一位門當戶對的世族俊彥,相濡以沫,相夫教子,白頭偕老。爺爺和爹,還有那麽多叔伯也不會戰死沙場,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她,如果不是後來自己被趙勾相中,那樊家就等於連一個清明祭祖的人都沒了。

執著於武道的糜奉節沒有這麽多傷春悲秋的感觸,身後劍匣已經裹以棉布遮掩,光看架勢,這位離開正統江湖太多年的沉劍窟主可沒什麽宗師風範,只像是個不諳人世情的刻板老仆而已。徐鳳年輕輕說了聲進城,四騎就撒開馬蹄前往城門,除了姿容足以惹人憐惜的樊小釵給城卒狠狠多剮了幾眼,並沒有生出是非。在城南入城後,徐鳳年熟門熟路領著他們前往城北,一路走街過弄穿巷,樊小釵難免訝異,照理說徐鳳年不該如此熟稔大盞城格局的。

四人最終在城北一處通衢鬧市叫青竹酒樓的地方歇腳,酒樓生意興隆,一樓見縫插針找張空椅子都難,迎客的店小二也不太地道,掉進錢眼出不來了,大咧咧牽過了四人坐騎去馬廄,接下來就不管客人的死活了,要吃飯喝酒,等著吧,就不信四位外地客官還能換地方。四人只好在堆滿青竹板子的櫃台前等空出張桌子落座,徐鳳年百無聊賴地拿起一塊青竹簽,上頭刻有菜肴名字,附有價格,可真不便宜,都快趕上京城的咋舌水準了,當真是滿樓的冤大頭啊,當然現在又多了他們四頭待宰肥羊。

徐鳳年欣賞著竹板上的秀媚楷體,眼角余光看到那名透著滿身伶俐勁兒的年輕店小二上了二樓,徐鳳年會心一笑,多半是瞧出他們四匹馬的來歷了,出幽州前,拂水房就將那四匹幽州戰馬換成了河州驛騎,進入薊州境內前,暗中接頭的拂水房諜子又給換成了四匹上等薊南軍馬。徐鳳年看出了那店小二鬼鬼祟祟的蛛絲馬跡,除了余地龍,糜奉節和樊小釵自然也都察覺到這青竹酒樓的不同尋常,尤其是剛剛因功晉升為拂水房玄字號大珰的樊小釵,怯怯弱弱的表象下,散發出一絲隱藏極好的嗜血氣息。糜奉節厭惡地瞥了她一眼,擁有如此皮囊的絕色女子,當死士做諜子也就罷了,怎的還打心眼喜歡上了殺人,而且通常都是虐殺。樊小釵挑釁地回了糜奉節一眼,這讓早就對這瘋婆娘滿腹怨氣的沉劍窟主越發心生殺機。如果不是北涼王就在身側,糜奉節背後劍匣藏有精心挑選出來的八柄絕世名劍,他不介意將這女子大卸八塊。

酒樓內眾多來此一擲千金的豪客其實都挺精明,故意酒後吐真言,都在嚷著什麽“老板娘!來給爺敬個酒,放心,爺是斯文人,只吃酒不吃人!”“徐家娘子,咋從沒見你相公露過臉,真是個王八蛋,這天寒地凍的鬼天氣,也不怕徐娘子晚上難熬?!”“掌櫃的,老子在青竹酒樓連吃了十幾頓飯,開銷都夠把大盞城二流窯子的花魁拿下了,你倒好,手也不給摸一下,這天底下的生意,哪有你這般做的?”

一樓也不全是這些滿嘴葷話的腌臜糙漢子,不乏有青衫儒雅的士子書生,大多堪堪及冠歲數,對於耳中這些汙言穢語,都竭力忍受著,如今薊州的世道不太平,讀書人的行情也就每況愈下,愈發不景氣了,要是擱在前幾年,他們早就拍案而起罵得這幫市井潑皮狗血淋頭,別說動手,他們都不敢還嘴。只是薊州動蕩連連,先是薊州定海神針楊慎杏大將軍帶走了所有薊州老卒,然後是袁庭山那條過江龍來薊州成了山大王,不但是大柱國顧劍棠的乘龍快婿,之後更拐騙了薊州雁堡李家的女子做妾,且手握兵權,薊南薊北所有江湖宗門幫派可都唯袁將軍馬首是瞻,袁庭山眨眼功夫就將薊州幾條不服氣的地頭蛇收拾得生不如死,如今又聽說北莽數萬騎軍叩關南下,薊北邊境上的銀鷂城已經都給丟了。薊州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韓家沉冤得雪,當今天子親自下旨追謚韓家老家主韓北渡為“武襄”,不但不是世人猜想的以第二等“忠”字打頭,最多配一個忠定或者是更靠後些的忠烈,反而在以第一等武字八大美謚中,拿下了排在第五的襄字。不提離陽奪取天下前的謚號泛濫,離陽趙室自永徽年間起,對待臣子在謚號賜敕一事上,始終有重文輕武之嫌,刨開北涼王徐驍這個極端特例不去說,幾位春秋功勛老將死後的謚號都是忠字起,輔以簡、敬等字,大概唯有大將軍顧劍棠死後有望登頂,得以謚號武寧。以此可見離陽新君對當年“君要臣死臣即慷慨死”的韓家,是何等破格表彰嘉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