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死盡盡死(第2/8頁)

司馬真銘對那少年烽子微笑道:“春眠難得,你再去睡會兒,我替你守望便是。”

那少年搖著頭燦爛笑道:“不了,邵三哥他們打鼾跟打雷似的,烽帥,你趕緊去休息吧,有我跟小薛當值,保管不出錯!”

老人和藹笑了笑。

司馬真銘顯然早已領教過那幫漢子的鼾聲如雷,會心笑道:“那我陪你們站會兒,反正也沒有睡意。”

司馬真銘有句話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也許以後有的睡了。

少年烽子像一杆長槍站在守望台邊緣,舉目遠眺。

身材矮小的副帥薛老頭走到司馬真銘身邊,伸手捏了捏棉絨幹癟的老舊襟領,默不作聲。

司馬真銘壓低聲音感嘆道:“薛副帥,看情形,咱們鹿尾巴的平安火燒不了幾次了。雖然北莽先鋒主力不一定瞧得上眼這邊,可就算他們一股腦沖去臥弓城下列營紮寨,但只要他們還覬覦著臥弓城後邊的鸞鶴、霞光兩城,鐘鳴寨這片就必然是他們的眼中釘,現在就看會是誰帶兵來攻打。”

眼神渾濁晦暗的老人嗯了一聲,搓著手輕聲問道:“司馬烽帥,說幾句實話,你別生氣啊,咱們鹿尾巴老卒其實心裏頭都敞亮,你跟咱們大不一樣,不用在這邊等死,讓家族砸銀子動用關系,完全可以把你調回更安生的幽州境內。烽帥你是真不怕死呢,還是想軍功想瘋了?”

司馬真銘沒有動怒,苦笑道:“我當然想過這件事,不過上旬一封家書讓我想都不用想了,我司馬家雖然在幽州是堪稱郡望二字的大族,但不說上一輩人,我這一輩司馬子弟就有四人在幽州軍中任職,加我有三人都在葫蘆口,我投軍最晚,烽帥根本拿不出手,我那個嫡房長孫的大哥,如今已經是霞光城內離校尉只差一步的檢校了,家族本意是要全力運作,盡量幫他找個台面上說得過去的由頭借口撤回境內,哪知我這大哥一根筋,就是不肯走,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其余那個官職稍小的四弟徙回幽州,但是幽州邊軍那些將軍們又不是睜眼瞎,我司馬家也不是真能手眼通天的存在,出身長房的四弟一走,那麽我這個三哥當然得留下,我爹在書信裏寫得雲遮霧繞,但意思大抵就是這麽個意思。我想這樣也好,好歹還有個十歲的同母弟弟,有他在娘身邊,過個四五年也就能撐起來了。一旦我死皮賴臉返回幽州,我爹娘還有弟弟,一輩子都要擡不起頭做人。”

司馬真銘原本苦澀的笑容,開始有幾分灑脫之意,瞥了眼那少年烽子後,望向老人說道:“年輕的烽子我不敢問,也不忍心問,但是我很好奇薛副帥和郭熙帥是怎麽想的。我在到達葫蘆口之前,聽說你們這類老兵油子打起仗來最精了,戰功先不管,把命保住再說其它。”

老頭子伸手扶在那根冰冷桔槔上,蒼老臉皮如枯樹般褶皺,一條條溝壑不知其中沉澱了多少悲歡離合,這位老副帥平靜道:“司馬烽帥,實不相瞞,老頭兒這輩子根本就沒上過沙場,從未經過裏戰陣廝殺,只是很多年前遠遠見過幾次。自從十七八年前到了葫蘆口後,也從沒想過活著的時候會瞧見北莽大軍,打仗死人,老頭兒活了這麽久,本就是哪天一覺睡去哪天就起不來的人了,談不上怕不怕的,只是記起很多打仗後的慘事,不敢去想啊。很多年前,還沒有到北涼,看到路旁販賣兩腳羊,按斤兩售賣,邊上就備有持刀屠子和沸水大鍋。狗肉尚且有五百錢一斤,這羊肉才百錢一斤而已。”

司馬真銘一臉疑惑,不懂這賣羊肉吃羊肉有何可說的。

老人手指微微顫抖,輕聲道:“那‘兩腳羊’啊,就是人,只有雙腳。女子被稱為‘下羹羊’,瘦弱的年幼孩子則被稱為‘小骨爛’。一些個稀罕的讀書人,只要不是太面黃肌瘦,價錢都能高些,叫做‘書香羊’。”

司馬真銘幾乎作嘔,但是在頭皮發麻的同時,這位烽帥眯起眼,死死盯住這位戶牒寫明是幽州射流郡人氏的年邁副帥,一只手也按在涼刀刀柄上。

此時,練完拳的副帥郭熙悄然而至,看了眼司馬真銘,默默走到老人身邊。

薛老頭淡然道:“都這個時候了,在北莽大軍面前,是北涼當地人,還是中原逃難的春秋遺民,重要嗎?放心,老頭兒不是什麽北莽諜子,我丟不起薛家祖宗的臉面。”

司馬真銘冷笑反問道:“當真不重要?”

老頭兒突然開心笑了起來,指了指始終沉默寡言的副帥郭熙,“烽帥大人你的箭術跟他旗鼓相當,打捉對廝殺,可就差遠了。”

然後這個往日在烽燧內誰都能拿捏調侃的老頭子,不再理睬司馬真銘,臉上流露出深沉的緬懷意味,自顧自說道:“當年在西蜀冷衙門的中書科,只是做些抄寫經書、篆刻官印的勾當,年俸不足百石,中書舍人,從七品的芝麻官而已,冰敬炭敬當然是毛都沒有一根。那咱們怎麽賺錢養家,也是有法子的,皇宮裏頭逢年過節,要貼很多春聯子,就輪到我們中書舍人上場了,寫聯子前,宦官會端來調墨用的朱砂和金粉,這時候我從懷中摸出一杆大毫筆,往金粉盤子裏使勁一蘸,哎呦,筆壞了,塞回袖管,換上一枝筆,呦,又壞了,就這麽一鼓作氣‘蘸壞’了十幾杆,才能好不容易找到枝好筆,開始正兒八經書寫。雙袖鼓鼓的出宮以後,趕緊小心抖落金粉,怎麽都有二兩重,找家錢莊一熔,那就是一顆瞧著就喜氣的小金錠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