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無風也無雨(第2/2頁)

衍聖公府當代家主的中年人,沒有半點尋常臣子那種達到爐火純青境界的誠惶誠恐,只是淡然道:“道家聖人推崇‘絕聖棄智,絕仁棄義’八字,後世看來,就算不去腹誹,也難免滿頭霧水。之所以如此,在於千百年來,讀書漸易,識字更多,人心機變隨之橫生泛濫,道家聖人那八字,如治理洪水只用一個堵字,早期蓄水不深,可行,時過境遷,則不可行,當初的汗牛充棟和連篇累牘,變成了如今的稚童手捧一本書即是數萬言,陛下,我儒家講禮樂談仁義,為讀書之人訂立規矩,堵疏結合,規矩與規矩之間留下空隙,以供世人遵循禮儀而通行,既是順勢而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中年人擡頭望向一座牌位,“如果說首重禮樂,是我儒家為天子開出的一份治國藥方,那麽獨尊儒術,是大奉朝開國皇帝對儒家的一份還禮。天下興亡事的根本,其實正是被很多人……也包括陛下在內給看成僅是泛泛之談的禮樂崩壞,禮樂崩壞,仁義忠信便成為無根浮萍。外戚幹政,宦官亂政,藩鎮割據,黨爭禍國,甚至是皇帝怠政,哪一件不是不合禮之事?也許陛下會說知易行難,說那千裏之堤毀於蟻穴的道理,誰都懂,但是人非聖賢,而且天下何其之大,疆土何其之廣,臣民何其之多,作為君王,哪裏看得出那第一窩蟻穴來自何處,何時,何人?陛下可是這般認為的?”

趙篆笑了笑,“見微知著,叩指長生,那可是指玄高手才有境界啊。朕讀書還算馬馬虎虎,習武真是要了命了。”

中年人也會心一笑,伸手張開五指虛空一抓,“話說回來,徐鳳年之所以是本朝的心腹大患,不是他不忠,甚至不是什麽不義,更不是他不講禮,事實上,這位年輕藩王也許很多事情都不講理,但在我眼中,比太多太多讀書人都要懂禮。只是他徐鳳年與張巨鹿如出一轍,為社稷謀,卻未必肯一心一意為君王謀。張巨鹿為天下寒士樹立起一道龍門,也許不出三百年,當皇帝坐龍椅就完全不用講究出身了,加上又有徐鳳年無形中的推波助瀾,朝廷壓制北涼越深,徐家立功越大,這種趨勢甚至會縮短一百年甚至是兩百年,我這個衍聖公哪裏什麽聖人,看不到黃龍士所看到的那麽遠,只能盡力去做好眼皮子底下的事情而已。很多先賢,初衷很好,不惜以死為後世走出一條新路,但是可惜後人未必會因此而感激涕零啊,腳下可走的道路越多,反而越去想著取巧,當初百家爭鳴,民智大開,於是道家聖人的無為而治,徹底淪為空談,君王夢寐以求的垂拱而治,更是奢望,也許將來終究有一天,我儒家也是這般深陷困境……作為一國之君,先帝其實已經足夠英明,可惜遇上了徐驍和張巨鹿……”

中年人沒有繼續說下去,有些感慨道:“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治國遠不如張巨鹿,謀國遠不如元本溪,守國遠不如徐鳳年,亂國遠不如謝觀應,眼光更是遠不如黃龍士。但是我有一點是他們做不到,或者準確說是他們不願去做的,那就是恪守本分。今天之所以特意讓陛下帶上宋恪禮,很簡單,就是喜歡他的那個名字,也想著那個被陛下寄予厚望的陳望能夠明白其中苦心。”

趙篆轉頭看著這位一年到頭足不出戶的張家讀書人,突然想到一樁名動三教的公案,當代衍聖公年輕時,家中有南宗高僧遠道而來,府上有其他客人接連問了三個問題,殺一人而救百人,和尚你殺不殺?殺百人而救萬人,殺不殺?殺萬人而救百萬人,殺不殺?那位高僧默然無語,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有了答案卻難以啟齒。據說當時尚未世襲罔替衍聖公的那個年輕人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斥責僧人根本就是執著於己身成佛而不敢開殺戒救眾生,是那“狗屁的僧人”!

中年人突然說道:“這趟入京,除了答應陛下會動身去廣陵道應對那轉入霸道的曹長卿,再就是想告訴陛下一件事。”

趙篆點頭道:“衍聖公請說。”

“北涼鐵騎可以在。”

中年人略作停頓後,沉聲道:“但是徐鳳年必須死。尤其當北涼萬一大勝北莽後,更是如此!”

趙篆面無表情嗯了一聲。

中年儒士率先轉身走向房門,推門而出,跨過門檻後,日在中天,他望向高空,擡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輕聲呢喃:“原來是狗屁的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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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獨自行走在宮中,停下腳步,掏出那一小片愈久彌香的奇楠,放在鼻尖嗅了嗅,擡頭遙望遠方,輕輕喂了一聲。

太安城無風也無雨,你那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