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噤若寒蟬(五)(第2/3頁)

張家當代聖人望著這個睥睨天下國士的“端碗人”,對他搖了搖頭。

謝觀應大笑著離去。

衍聖公站在原地,喃喃道:“先生先生,對天下形勢未蔔先知,救民於水火,於國難當頭之際,不妨先死一步。你謝觀應只是個一心想著親筆書寫青史的書生,書生而已啊。”

這位身份顯赫的張家聖人轉過身,看到那一塊塊石碑,久久無語。那個抄書士子發出一陣渾濁呼吸聲,應該是手腕終於扛不住酸疼了,然後他意識到那個影子,扭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後的陌生儒士。

衍聖公對他微微一笑,問道:“若是不介意,由我來替你抄寫一段?”

那寒士猶豫片刻,好像做了個極其艱難的抉擇,終於點點頭。

衍聖公卷了卷袖子,從搖晃起身的年輕人手中接過那根筆,盤腿而坐,開始落筆。

寒士重新蹲下身,歪著腦袋看去,如釋重負,這位前輩的字乍看之下不顯風采,規規矩矩,雖然不至於讓人覺得匠氣,卻也沒什麽讓人眼前一亮的清逸仙氣,但是久而久之,就讓年輕人浮起一種中正平和的感覺。

但是看著這位正襟危坐的前輩不急不緩寫了百余字,年輕人就有些著急了,小聲提醒道:“先生可否稍稍寫快些。”

衍聖公點頭笑道:“好的。”

看著那他果真加快速度落筆,很擔心墨錠不夠支撐抄完碑文的年輕人悄悄松了口氣,不過等那人又寫了兩百字後,年輕人只得厚著臉皮說道:“先生……”

衍聖公歉意道:“知道了,再快些。”

隨著時間的推移,年輕人又開始著急起來。可事不過三,他實在沒那臉皮再念叨這位好心的前輩讀書人,只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才占到就近抄寫碑文的位置,明天就未必有這麽幸運了,京城有夜禁,只有近水樓台的國子監學子,才能讓官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他們挑燈夜抄書。而且就算囊中羞澀的他有幸求學於國子監,也委實心疼購置燈油的銀錢,所以只能在烈日下才有搶占一席之地的機會。

雖然沒有擡頭,但已經好像察覺到年輕人的焦急,儒士一邊落筆一邊說道:“真的不能再快了。”

年輕人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咬咬牙,笑道:“先生,不急。”

而那個中年儒士好似也就順杆子往上爬了,一本正經道:“寫字行文,讀書做學問,都是一輩子的事情,慢一些,紮實一些,方能徐徐見功。”

兩腿發麻的年輕人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聽到頗似酸儒的言語後,忍俊不禁道:“先生說的是。”

衍聖公目不轉睛提筆書寫的同時,笑問道:“聽你的口音,是北涼人氏?”

年輕人嗯了一聲,輕聲道:“晚生來自幽州胭脂郡,會試落選了。”

衍聖公繼續問道:“怎麽,沒去找左散騎常侍陳大人或是洞淵閣大學士嚴大人?不然找一找國子監左祭酒姚大人也好嘛。這幾位都是北涼出身的大人物,據說對北涼士子都是多有照拂的。”

年輕人坦誠道:“不是沒想過,只是國子監大門我進不去。而大學士府邸和陳少保的家門,估計更難,京城裏人都說宰相門房七品官,我又是臉皮薄的人,生怕自己好不容易走了十幾裏路,到頭來連敲個門都不敢。再說有這來回二十多裏路的功夫,我還不如多抄些經書。”

衍聖公微笑道:“聽你所講,不像是個急躁性子的,怎麽?”

年輕人尷尬道:“這不總想著寫快些,就能少用些墨錠。我們不比你們京城讀書人,還講究什麽濃墨淡墨枯筆渴筆的,像好些跟我一樣在北涼寒窗苦讀的同鄉,溪邊用手指蘸水在青石板上寫,是寫。用蘆葦杆子在地上是寫,到了冬天在大雪地裏,拿把掃帚也能是寫。嘿,到了京城,就算到了下雪天,就我住那地兒,門口好不容易有些積雪,一大早就給家家戶戶清掃幹凈了。”

衍聖公會心一笑,半真半假打趣道:“你說京城人講究多,那我還真要跟你說個講究,不管是會試還是之後的殿試,寫什麽字是有很深學問的,像早年宋家父子主持科舉的時候,同等才學的文章,寫沒寫宋體字,名次就有高下了。下一次春闈呢,不出意外是禮部尚書司馬樸華和禮部左侍郎晉蘭亭負責,其中司馬尚書的字,以前無人問津,在當上禮部主官後,‘自然而然’就流傳較廣了,你要臨摹雖不算容易,但也不算太難,記住一點便是,棄楷用行,終歸是無大錯的。至於那位晉三郎,心高氣傲,在字一事上投其所好,沒有半點意思。”

京城賣糖葫蘆的小販都敢說自己見過七八位黃紫公卿,一個儒士善意地侃侃而談,年輕人毫不奇怪,他感激道:“學生記住了。”

衍聖公點頭道:“不迂腐,很好。酸儒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