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西楚霸王(一)

離陽京畿南部的舉風鎮,是縱向運河的一處樞紐,原本只是個無人問津的僻遠村落,短短二十年就一躍成為頗具規模的繁華城鎮,應有盡有,完全不輸江南名鎮。

有個青衫儒士背著小行囊進入舉風鎮,在魚龍混雜的鎮子上並不顯眼。現在舉風鎮有個應景說法:當下北歸之人都是孬,南下之人才是金貴漢。因為近期舉風鎮附近經常聽到馬蹄陣陣,不斷有大隊騎軍南下馳援廣陵道,據說是大局將定,朝廷裏耳目靈光的大人物們,尤其是軍中大佬,都使出吃奶的勁頭把子孫送入南下大軍的隊伍,最誇張的是身為兩遼邊關定海神針之一的某位老將,才讓嫡長孫在遼東邊境從撈到手一個實職都尉的過硬官身,很快就火急火燎把孫子趕出邊軍,丟到了廣陵道戰場那邊去,據說搖身一變,就成了南征主帥盧升象的軍機幕僚,自然是前程似錦。

這位儒士沒有找歇腳的客棧,而是直奔舉風鎮遠近聞名的書市,一條三百步的街道兩側都是大大小小的書鋪書坊,雖說舉風鎮的歷史滿打滿算不過二十來年,但是很多鋪子也敢打出百年老字號的招牌,只不過買書人多是一笑置之,懶得計較什麽。儒士沒有挑選那些挑起金字招牌的書鋪,而是跨入街道後半段一間略顯狹窄陰暗的小書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個書坊的父子兩人,既刻書又售書還編書,拿不出什麽名貴孤本售賣,也絕對找不到那種非朝廷無法刻印的大部頭名著,但是貴在精心挑選,偶爾會有類似幾本流落民間的西楚南監版本或是藩刻本,入不入得了法眼,就純粹看個人喜好了。

看到這名儒士跨過門檻,正在招待一撥年輕客人的中年店主笑逐顏開,連忙放下手頭的買賣,快步上前相迎,眼前這名儒士是他們店的老主顧了,次數不多,買書也不多,但是十多年了,幾乎每隔兩年就會光顧一次,最重要的是跟他爹相談甚歡,以至於極少飲酒的父親在生前總會破例,非要拉著那儒士一起坐下小酌,說是小酌,喝著喝著也能喝掉小兩斤的酒。

儒士笑問道楚老哥呢,上回他念叨著找不著的那部花臉版《燈下草蟲鳴》,我給他帶來了。中年店主坦然說道曹先生,我爹去年走了。儒士愣了一下,有些感傷,但仍是從行囊中抽出那部書,中年人笑著說走了就走了,我爹走的時候七十有一,老人家走之前也經常笑著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這輩子是賺到的。曹先生,我爹無病無災,睡一覺就走了,咱們做兒子的,也犯不著太揪心。不過我爹走之前,可經常念叨著先生,說如果死之前能夠跟先生喝頓小酒,那他這輩子就真算圓滿嘍。那曹姓儒生歉意道本來去年有機會來這裏走一趟的,只是當時走得比較匆忙,加上又覺得不太方便,早知如此,不管如何都該來的。這書你收下,回頭給楚老哥上墳敬酒的時候,燒了便是。

中年店主笑著打趣道曹先生那我可就不給你銀子啦。

儒士連忙笑著擺手,這麽多年白喝了那麽多頓酒,哪裏好意思跟你收錢。對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家漁樵那孩子也該行及冠禮了吧?

中年人好像一說起那個兔崽子就來氣,無奈道別提那混賬玩意兒,曹先生你是不知道,咱們家算不得什麽詩書傳家,也稱不上書香門第,可好歹是天天跟聖賢打交道的人物不是?哪裏想到那小子越長大越不聽勸,就他那副瘦竹竿子身段,死活要投軍入伍,這不前不久跟著鎮上幾個要好的同齡人,一起跑去郡城說是有後門可以疏通,運氣好直接就能去南邊打仗,結果就他悶悶不樂回來了,我問也什麽都不說,只是每天雞打鳴就起床跑去運河邊上,要我說啊,這小子也就是年輕,不曉得天底下哪有什麽比過上太平日子更舒心舒坦。曹先生,那小子年紀大了,我這個當爹說話也不管用,但他從小就聽你的,先生要是不急著走,我這就找他去,先生一定要幫忙說說他,要是能把他那根筋擰回來,我就送先生一套西楚崇文館版的《冬雪落枰集》,那可是我爹都不舍得帶走的好東西,叮囑我一定要當傳家寶留著,一代一代傳下去。

不等曹姓儒士說什麽,中年店主連生意都不管了,一溜煙跑到街上去尋找他那個越大越讓人操心的兒子了。

小店內五六個年輕男女客人百無聊賴地閑聊起來,時下熱議,自然首推開始一邊倒的廣陵戰事,都認為到了能夠蓋棺論定的時候。這些京城口音的富貴子弟,不愧是生活在天子腳下的人物,言語間縱橫捭闔,雖然聲音不大,但旁人聽著很是擲地有聲。隨著評點完了朝廷各位領軍大將的戰功和本事,又把西楚那幫文武重臣給數落了一通,很快就說到了西楚復國的真正主心骨曹長卿,結果雙方意見對立,一方說曹長卿只是武道修為和圍棋造詣卓爾不群,真正將江山做棋盤的收官本事,就不夠看了。另一方反駁說曹長卿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輸在西楚不得天時地利人和,絕不是那位大官子棋筋孱弱。爭執不下,雙方都是至交好友,總不能打架,所以最後莫名其妙就把話題轉移到了西楚前朝皇後的身上,兩名年輕女子說起她都有些憐憫,有個錦衣公子哥嗤笑道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罷了,西楚覆滅後,舊京城的坊間都傳聞正是那個女子壞了大楚氣運,否則以西楚原本的命數,應該還有一百六十年國祚可存。很快就有另外一個年輕男人笑著說,為何當今天下風靡“十羊九不全”的說法,還不是因為那西楚皇後屬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