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公子黃花,江湖依舊

離陽印綬監的車隊在過潼關進入涼州轄境後,馬蹄終於加快,密集踩踏在驛路之上,就像一場秋日裏的暴雨。畢竟有著幾千人的京畿騎軍,氣勢還是有些的,也引來不少北涼百姓的視線,北涼騎軍絕大部分都屯紮在涼州關外,北涼道境內騎軍除去潼關這類兵家必爭之地的重要險隘,更多還是白馬義從這種扈從精騎較為常見,除非是倉促調動,否則兩千騎以上的兵馬疾馳,並不常見。

這支兵馬作為名義上的天子使臣,一路往西,真真切切領略到了北涼的貧瘠苦寒,只是貧寒之余,沿途秋日裏的莊稼,又別有生氣,郁郁勃勃,格外紮眼。偶有收秋忙碌的鄉野村夫婦人,停下勞作,擦拭汗水,遙望著這支浩浩蕩蕩的陌生騎軍,神色安寧,若是有在田間嬉戲打鬧的稚童,甚至還會指手畫腳一番,這與薊州河州一帶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大概這就是北涼跟北莽死磕二十年後積攢出來的獨有精神氣了,天下騎軍千千萬,唯我北涼甲天下。

車隊在青馬驛下榻,此地距離涼州城不過八十余裏,印綬監三位蟒服太監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快要見到那座王府,大概是難得心情舒暢了幾分,在吃過晚飯後相約結伴出行,沿著一條名叫龍駒河的河岸隨意漫步,身邊跟隨兩位手腳伶俐的宦官,以及六名懸佩有皇家賜刀的禦前侍衛。掌印太監眯眼望向河床,入秋以後,相比夏天汛期河水已經下降許多,水落石出,靠近兩岸的河床裸露出如同遊魚背脊的黝黑石板,一塊塊簇擁在一起,給人無比生硬的感覺,不說與江南水鄉相比,便是京師和京畿也絕對瞧不見這般景致。三名印綬監大佬宦官都是多年養尊處優的身子骨,雖說在太安城也習慣了秋寒冬凍的氣候,到了西北之後也未有太多不適,可是沿著河岸走走停停了大半個時辰後,便是兩名年輕宦官心底也有些叫苦不叠,印綬監二三把交椅更是氣喘籲籲,只是掌印太監不說停步,無論是宦官還是禦前侍衛,都習慣了規矩森嚴,自然也就無人開口提醒若是再不原路返回,恐怕就要踩著夜色打著火折子摸索回去驛館了。

印綬監掌印太監姓劉,本名在晚輩宦官裏頭已經早已少有知曉,與許多年邁宦官一樣,都是亡國遺民身份,當年離陽兵馬每破一國,便有一大批宦官跟隨亡國君臣遷入太安城,只不過洪嘉北奔注定青史留名,他們這些個閹人的顛沛流離,又豈能入得了讀書人的眼,相信沒有誰願意為他們在史書上寫上一兩筆。尤其是他們這些宦官在離陽朝野素來以老實本分著稱於世,宦官幹政是不用想了,離陽三代皇帝都是明君,朝堂上又是文臣武將交相輝映的氣象,老輩閹人們,人人自覺能夠安安穩穩老死在皇宮裏頭,就是天大的幸事,故而從韓生宣到宋堂祿兩代宦官執牛耳者,都是謹小慎微滴水不漏的秉性。

一行人又走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瞧見一座大石崖,巍巍峨峨屹立在河岸右側,劉公公率先走上石崖,一時間百感交集。

身材略顯臃腫的掌司太監實在熬不住雙腿酸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認他做師父的年輕宦官趕忙做牛馬狀跪在地上,年邁太監欣慰一笑,大大咧咧坐在年輕宦官的腰背上。另外一名小輩宦官依葫蘆畫瓢,也想給掌印太監劉公公如此獻殷勤,不料才彎下腰想要當凳子,就看到劉公公擺了擺手,只好悻悻然退下。

劉公公擡起手臂向上遊指了指,然後轉頭跟兩位一站一坐兩位蟒服老太監笑道:“宋公公,馬公公,你們應該知道咱家曾是北漢人氏,祖上……嗯,用某些太安城年輕人的說法,就是也曾闊過。”

兩位印綬監大佬笑著點頭。

劉公公背對眾人,繼續說道:“咱家在家族犯事流徙之前,其實到了祖父一輩就不太景氣嘍,只能勉強算是個士子,不過及冠之前也做過負笈遊學的事情,那會兒同樣是負笈遊學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是去西楚的上陰學宮,其次是去那天下三大書院,再就是江南道四大姓氏的藏書樓,咱家去不起那麽遠,委實也沒那份世交情誼,當時只有兩條路,要麽往東去,也就是今兒的太安城,要麽是往西走,就是今兒的北涼了,由於當時姚大家的學識已經享譽中原,咱家就一路往西走,然後,就經過這裏,只是其實記不得這條河叫龍駒河了,就只記住了這座石崖,以及前邊的一個小渡口。”

那位沒能夠給掌印劉公公做牛走馬的年輕宦官頓時眉開眼笑道:“難怪公公寫字格外有風骨,先帝爺也誇過好些次,原來公公是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出身。”

劉公公原本對這些不痛不癢的溜須拍馬早該習以為常,只是今天此時卻尤其開懷,揉了揉沒有半點胡須的下巴,眺望遠方,尖銳嗓音也柔和了幾分,“咱家之所以對這座無名石崖記得這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