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十三章

徐寶藻放回文稿,眨了眨眼睛,“你知道白蓮先生為何不肯入京當官嗎?”

徐鳳年靜待下文。

徐寶藻雙手負後,走到窗口,轉身背靠墻壁,“涼黨驟然得勢,滿朝惶恐不安,必然抱團取暖以抗涼黨,絕不可讓從西北邊陲走出來的文武官員形成大氣候,不說元氣大傷只會做墻頭草的青黨,恐怕連江南士子集團和遼東士子集團都要放棄舊有成見,不惜聯手,加上新君身邊的兩撥從龍之臣和扶龍之臣,也會從中作梗,與文官合力壓制涼黨。在這種情況下,皇帝陛下暫時只會冷眼旁觀,坐看兩虎相鬥,但是私底下,注定會拉攏涼黨中的一兩人,作為真正的倚重心腹,以防涼黨日後驕縱難抑。涼黨主心骨之一的李功德是西北徐家的死忠,籠絡不得,皇帝陛下也沒那臉皮挖這個墻腳,陸東疆此人志大才疏,不堪重用,且是那位西北藩王的老丈人,加上涼黨本身對他就素無好感,皇帝和朝廷視皆為雞肋而已。黃巖常遂二人,文人風骨極重,十年之內恐怕也很難更換陣營,唯獨根腳在龍虎山的白蓮先生,最是尷尬,一旦入京身著紫黃,應當如何自處?”

徐鳳年點了點頭,但又搖頭道:“可我聽說白煜曾經得到過確切答復,北涼其實並不介意他改弦易轍,一心一意轉投離陽新朝懷抱。”

徐寶藻嗤笑道:“且不論此事真假,退一步說,就算那位藩王死前真的給過這種允諾,可我還是那個問題,白蓮先生如何自處?”

徐鳳年問道:“你是說屆時白煜哪怕有了安身之處,卻自覺無安心之地?”

徐寶藻伸出大拇指,眯眼稱贊道:“孺子可教。哦不對,是朽木可雕。”

徐鳳年不在意這個妮子的冷嘲熱諷,微笑道:“看來你確實應該見一見白煜。走吧,去地肺山,運氣好的話,你還能瞧見最仰慕的龍虎山掌教。”

徐寶藻一想到自己又要被扯著一起禦風淩空就頭疼,不復見平時相處的氣壯,怯生生道:“咱們能不能走著去啊,飛來掠去的,不踏實。”

徐鳳年搖頭道:“我沒那麽多時間耗在這邊。”

徐寶藻撇過頭,賭氣地沉默起來,雙手交錯掩肩頭。

徐鳳年氣笑道:“十五六歲的女子,怎麽還這麽孩子氣,在我家鄉那邊,都可以當娘了。”

徐寶藻瞪大眼眸,甩出一句大概是她生平最為有力的惡語,“下流胚!活該一輩子打光棍的命!”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讓你失望了。我別的長處不好說,唯獨跟人比媳婦,我是板上釘釘的天下無敵!”

徐寶藻始終不肯放下手,“癩蛤蟆張嘴,吞天吐地吃日月!還有,你一口一個白煜,沒有規矩!你應該尊稱為白蓮先生,知道不知道?!”

徐鳳年退讓一步,“陪你走路下山,然後直接去地肺山。”

徐寶藻討價還價道:“要不然再逛一下徽山?牯牛大崗大雪坪還沒去呢,多不像話。”

徐鳳年搖頭道:“不行。”

徐寶藻眼眸光彩流轉,“那就再坐一次渡船?”

徐鳳年點了點頭。

上山不易下山難。

徐寶藻的精氣神本就用在了登山之上,下山的時候都在咬牙堅持,徐鳳年樂得見她吃苦頭,故意視而不見。

當兩人在龍虎山山腳渡口登船後,少女一屁股坐在船頭甲板上,汗流浹背。

徐鳳年看她先前一瘸一拐的淒慘模樣,知道肯定是腳底起泡了,蹲下身,說道:“把手伸出來。”

徐寶藻如同被踩中尾巴的小野貓,身體後傾,“你想做什麽?!”

徐鳳年伸出並攏雙指,不由分說地輕輕按住她手腕,柔聲道:“人生一世,只曉得圓滑世故,是永遠不會真正舒心快意的。”

徐寶藻身體緊繃,但是很快就感覺如沐春風,如酷暑飲冰,疲憊消散,重新神采奕奕。

徐鳳年收回手指,站起身,眺望滾滾歙江,神態安詳。江風陣陣,青衫大袖輕輕飄搖,興許是他在龍虎山天師府竊取沾染了幾分仙氣,在徐寶藻眼中,沒有那麽面目可憎了。

徐寶藻輕聲問道:“我們去趟大雪坪好不好,就當我求你?”

徐鳳年搖頭,語氣堅定,“得寸進尺不是什麽好習慣。”

徐寶藻輕輕嘆息,不再堅持。

兩人在下一個渡口下船後,走至僻靜處,徐寶藻認命地站在原地,可憐兮兮。

朝遊北海幕蒼梧,一日千裏快哉風。

洞天之冠的地肺山多出兩道身影,出現在半山腰,沿著那條蜿蜒的石階盤道,緩緩走向山頂那座觀海台。

地肺山脈起昆侖尾銜東海,可謂一氣呵成,只是如此福地,卻在永徽年間就被朝廷封禁,不許樵夫入山,二十多年無人問津,道觀館閣自然一律荒廢殆盡。

其中緣由,徐鳳年當然再清楚不過,為離陽趙室國祚綿長而修孤隱之道的趙黃巢,在此地逆天而行,豢養出一條惡龍以鎮西楚姜氏氣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