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十四章

既然那個家夥沒有催促,徐寶藻就樂得一塊一塊石碑仔細觀摩過去,看她的架勢,好像恨不得要扛起那些沉重石碑下山。事實上歷史上還真有書法癡人做過此舉,耗費巨資雇人將十數塊碑文運送下山,也許初衷是希望能夠更好保存石碑,不至於年年遭受日曝雪凍,但可惜恰恰是碑林依舊屹立至今,那些藏在高門大族庭院深深處的石碑,反而毀壞在春秋戰火之中。世事難料,不外如此。

徐鳳年看了眼天色,提醒道:“動身吧,剛好可以去山頂看日落。”

徐寶藻不願起身,“日落有什麽稀罕的,這些梅花小篆如嫵媚美人、大楷如沙場猛將、草書如詩家仙人的碑刻,我可不是天天都能瞧見的!”

徐鳳年說道:“如果事情順利,你以後就要待在這地肺山,以後再來拓印不是難事。”

背對徐鳳年的少女沉默不語,緩緩起身,毫無征兆地狠狠踹了那塊西楚國師李密撰書《第一山》一腳,然後她僵硬不動。

徐鳳年忍住笑意,“疼就喊出來。”

徐寶藻猛然轉身,不知為何有些眼眶濕潤,“我要修道,我要習武!然後總有一天,我要打得你滿地找牙!”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率先動身前往山頂,只撂下一句“莫名其妙。”

徐寶藻猶豫片刻,還是跟上。

淚眼朦朧的少女,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那塊《上善山》碑刻,遠看如花。

觀海台是一座巨大石砌建築,占地廣闊,足有一頃,無論北望還是望南,視野開闊,如身處天地正中,讓人心曠神怡。

當年大楚覆滅,中原陸沉,西楚亡國遺民十數人聯袂而至,紛紛跳崖而死,因此又有殉國台的稱呼。

通往觀海台的山路有兩條,一西一北,徐鳳年由西面登頂,視線中,只見觀海台靠南臨崖位置,有七八人並肩而立,隱隱約約分作兩撥,算不得太過涇渭分明。這群人一起遠眺南方,天氣晴朗的緣故,依稀可見如同纖細白練的那條廣陵江。

當徐鳳年走入觀海台的時候,有兩三人不約而同地轉頭望來,約莫是察覺不到這位不速之客的氣機異象,當做是尋常遠遊人,便不再理會,只有一名尤為風流倜儻的英俊男子,多看了徐鳳年一眼。

徐鳳年有些小小的驚訝,此人在及冠之齡就達到趨於圓滿的二品小宗師境界,武道前程,將來必然指玄,天象可期。在如今蛟龍潛隱的新江湖,應該已經屬於相當拔尖的後起之秀了。畢竟如陳天元、童山泉這些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武道天才,屬於千年江湖最大年份裏的那一小撮人,一般意義上的江湖高人和武道宗師,應該是笳鼓台陸節君、中原神拳馮宗喜這些時不時便拋頭露面的人物才對,經常相互切磋砥礪武學,或者偶爾去大雪坪、幽燕山莊那邊現個身,否則蒼天在上似的躲在雲霧之中,在尋常人眼中,就只能是佛龕裏的菩薩、掛像上的神仙了。

徐鳳年駐足原地,轉身望去,少女蹣跚而行,與他對視一眼後,便停下腳步。

徐鳳年沒想到這丫頭的氣性倒是挺長,也不介意,當然也不會順著她。

天底下唯一能夠讓徐鳳年心甘情願認輸認錯的,甚至不用在乎什麽道理不道理的,大概就只有他的閨女小地瓜了。

就像徽山儒聖軒轅敬城之於軒轅青鋒,白衣僧人李當心之於李東西。

你是我的女兒,爹就可勁兒心疼你,天經地義,沒道理可講。

少女跟徐鳳年擦肩而過的時候,依然板著臉生悶氣。

更早來到觀南台的那些遊客紛紛轉身,大多對氣態容貌都平平的“主仆二人”並未上心,其中有位約莫七八歲的錦衣孩子眼神尤為老道,始終在遠處徐寶藻的身段上打轉,少女出挑得婀娜多姿,從側面望去,高峰聳峙,後背至纖腰處驀然緊束,接下去便是那處滾圓風光,這種弧度的其中滋味,非花叢老手不能領會。富貴門庭的權貴公孫,年紀再小,無論心思還是眼界,想來也元遠不是寒庶子弟可以媲美。只不過這個渾身老氣頗重的孩子到底尚未十歲,便有此等老辣眼光,也算異類。

徐鳳年嘆息一聲,太平盛世,人人衣食無憂,自然飽暖思淫-欲。

不知驟然得勢的涼黨在真正權傾朝野之後,下一代或者是第三代涼黨子弟,可能一輩子都不曾親身經歷過那些西北戰事,還能如初代涼黨的祖輩父輩那般赤子之心嗎?

到時候會不會變得與早年的中原讀書人一般無二?會不會一聽到長輩們在遲暮之年碎碎念叨那些生生死死,絲毫不覺得蕩氣回腸,只覺得耳朵起繭子,煩不可耐?會不會覺得事後他們的坐天下,躺在家族功勞簿上享福,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徐鳳年一想到這些糟心事,就有些提不起興致,倒也談不上灰心喪氣,只是有些想喝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