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二(第4/5頁)

  湯乾自亦十分不自在,側身拿起長弓,右手食指將豹筋的弓弦細細抹了一回,才往箭壺中探手撈了三支箭,分別籠於指間。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射了出去。射術中有所謂“連環”,起勢大致如此,講究流暢迅疾,可湯乾自射得並不快,去勢卻極其沉實。第一支稍偏了些,後兩支都攢在銅銖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樣近,樺木箭杆錚錚震蕩,互相敲出悶鈍的聲響來。

  季昶驚得說不出話來。

  “殿下可要試試?”少年將軍含笑彎身將長弓遞了過去。

  季昶接了過去,一面仰臉看著他,笑嘻嘻的,眼裏晶亮:“你教我。”

  “但是,殿下。”湯乾自面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著孩子,說道:“您私下習武,若是發矢不中,羽箭竟從這風台上落了下去,教外人知道了,總不免有些口舌。”

  季昶亦不笑了。他想了一想,又擡起頭來。“那我便一箭也不射失。”

  他果然做到。

  習射兩個月,他射出的羽箭,總共尚不到百支。一挽開了弓,便是一刻時間,到頭來卻只是靜靜將弓箭擱下,歇息一會,而後再將弓挽開,瞄住靶心,如是反復一兩個時辰。後來膂力漸漸滿足,姿態也端正了,便是這樣,十有八九還是不肯放箭。然而,每發必中,縱然偏斜,也決不脫靶。才兩個月,開弓的右手拇指上已深深勒出扳指的痕跡,那樣持久的忍耐與堅忍,簡直是令人心疼的。

  而眼下,靶子上已有了三四支箭,亦即是說,昶王在風台上待了近半個時辰了。每當這種時候,湯乾自會想,這個褚季昶成年之後會成為怎樣的男子,但是他往往又短促地嘆口氣,放棄了想象——他自己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年罷了。

  弓弦清越振響,箭鏃深深沒入紅心,孩子松垂了雙手,持著長弓回頭看他,笑了起來。

  他卻嘆了口氣。“殿下,您又被罰膳了?”

  孩子還是笑著,卻有些赧然地點了點頭。

  “為什麽?寫錯了字?還是背錯了書?”湯乾自在他身前蹲下來,為他披上外衣。

  孩子搖搖頭,撇著嘴說:“老東西考問我,君王治世,最要緊的是什麽。你知道啦,他們這些打魚的,只曉得航海通商,通商航海。我正走神,順口說是武藝與韜略。老東西氣得話都說不圓整,你也不在,沒人敢擋著他的火氣,當然又是罰我的膳,午膳晚膳一起罰。”

  湯乾自笑了起來,所謂“老東西”,是宮中分派給昶王的先生,每日上門講授理國恤民、經濟田算之類課程。自習武以來,季昶性子漸漸有些野氣了。

  “君王治世,倉廩豐實才是最要緊的,餓著肚子沒有糧草,什麽武藝韜略都是扯淡。餓了吧?——今天豐遠號的商船回港了。”湯乾自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

  季昶眼睛一亮,抽了抽鼻子,嗅著了焦甜的米香,歡呼道:“是油茶糕!”捧過紙包,整張臉便如狼似虎埋了進去。

  油茶糕是瀾州的家常點心,聞起來香甜,入口卻粗糙,小時候湯乾自常買,一個銅銖一大塊,吃得口幹舌燥,嘴角直往下掉粉屑。昶王的母親聶妃是瀾州出身,早些年尚未病倒的時候想必也時常親手做給他吃,畢竟失寵的妃子生活大多枯索無趣,除了把全副心力撲到孩子身上以外,日子簡直無以消磨。因為是如此廉宜的點心,連貿易的價值都沒有,而那些原籍瀾州的東陸商人,思鄉起來寧可買一個瀾州姑娘,所以,在珍異滿目、市舶繁華的畢缽羅港口,區區油茶糕竟是尋不到的,非得特意囑托熟識的商船從東陸捎來。路途上輾轉一兩個月,原本松糯的點心都捂出了油氣,變得幹硬黏牙,孩子吃得直打呃。

  “我去給殿下倒水來。”少年站起身正要離去,季昶卻分出一只手來拽住了他的衣角,急忙搖頭說:“不要不要,喝水就、就不香了。”說著,又是一個響呃,頂得細弱的身體都跳了一跳。

  湯乾自只得又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替他拍撫後背,順順氣息。倒也不見得有多麽疼愛他,只是倘若孩子竟然不幸噎死,湯乾自自己,連同那五千羽林軍,怕是都要回東陸去領罪的。盡管這孩子的母妃早已失寵,自身又是大徵四位皇子中離太子之位最為遙遠的一個,小小年紀便去國萬裏充當質子,連被注輦使節呵斥都不敢還口——即便是這樣一個孱弱的孩子,畢竟還是褚季昶,是大徵皇帝的親生子息,再輕蔑他的人,也非得稱呼一聲“昶王殿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