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四(第2/3頁)

  平日溫文俊秀的少年,發際與眼梢凝著血汙,決然扶刀而起。

  身後滿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個漆黑的纖細剪影,唯有手中父親傳下的舊軍刀映著烈火,猶如剛從河絡鍛爐內淌出的一段鐵水,散發著炙人的熱與光。

  “貪功圖大、不願與僚友同進退的人,上了戰場會是個什麽下場,”他頓了頓,聲音驟然像烈風中的旗幟一般高高揚起:“就用你們手裏的刀告訴他們吧!”

  少年們被逼到了絕處,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騰的血氣殺心,野獸一樣呐喊起來,合身向屏風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早已損毀得不成樣子,經他們這樣搏命的一撞,轟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長刀,講究的只有重與快,毫無靈動與轉折,單憑那股剽勇的氣魄。一旦刀手奔跑起來,便如離弦的箭朝目標飛去,一往無前,待到他們發覺勢頭不對,已不及走避。

  屏風闊重得有如一面墻,劈頭蓋臉朝他們砸將下來,一氣便翻倒了七八名注輦衛士,有人當即被自己的長刀拍斷了肋骨。

  東陸少年們呼喝著沖了出去。

  鬼拖雖然勢不可當,水榭內的格局卻是有限,難以施展,第一斫未能傷人,再要發動起來便拙重多了。這二十名少年身板尚未完全長成,還有著孩童般的柔韌,在鬼拖長刀虎虎生風的攻勢間隙中鉆滾跳躍,得空便撅上一刀,竟然應付裕如。

  季昶怕極了,手足並用爬到一旁,抱著那小女孩兒,小女孩兒亦緊緊摟住懷裏的嬰孩,也不哭泣,一面咬著季昶的袖子,強忍著不叫出聲來,兩手的鈴鐺抖得晶晶作響。

  猩紅的夜空裏依然落著雨,在沖天火光的輝耀下,一閃而逝的雨點也都是猩紅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燒的王城,王城裏亦四處淌著血,天上的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灑到了人世來。王城裏遍地是搏殺的呼號與慘叫,鼙鼓震撼著屋宇,所有的梁柱間都在簌簌地呲響。沒有旁的人注意到這座黑暗的水榭裏,有兩支小小的隊伍,正死死糾纏著以命相搏。

  注輦人死傷已經過半,季昶的護衛亦折損了五六名。鐵銹般冷腥的血氣在水榭內無聲彌漫,死去的軀體頹然倒下,袒露著骨肉翻折的傷口。少年們列成一弧,頂著注輦人的沉重長刀,護住角落裏的兩個孩子。刀光翻滾,如同礁巖上拍起的萬千碎浪。

  此時,屏風殘骸一側,卻有個注輦衛士從屍堆中掙紮著站了起來,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鮮紅的眼白上兇狠地轉動著,終於在人群中尋到了目標。那衛士咆哮一聲,長刀在芙蓉石方磚地上拉出連串迸跳的鋼花,直向交戰兩方的陣列裏撞進去。羽林軍們無暇分身阻擋,竟被他沖到了季昶的跟前,鏘然一聲,刀鋒已自地面上擡起,黑暗中一線殺機驟亮,朝擁作一團的孩子們掃了過去。那樣恐怖的力量,若是孩童挨上一記,恐怕五臟六腑都要碎裂了。

  季昶心知躲避不及,只得緊閉了雙眼,將臉埋進女孩的長發裏。

  千鈞一發之際,斜刺裏卻有個人影猛然沖出,擋在他們面前,迎著鬼拖長刀洶洶的來勢,雙手立住了自己手中薄弱的佩刀——只是那樣螳臂當車似地凝立著,便不再移動了。

  注輦刀手血紅的眼裏露出了屬於勝利者的譏嘲笑意。他仿佛已經可以看見兩刀相交時,那柄徵朝的軍刀會如何旋轉著脫手飛出,持刀的人又會如何流著血,跌落塵埃。憑著來人疲憊虛浮的腳步與中平的刀法,要阻擋這樣霸道的一柄鬼拖,是辦不到的事啊。

  然而,預想中鋼鐵交擊碎裂的聲音,終於也還是不曾響起。電光石火,交擊之前最後的一刹,那柄東陸鋼刀的主人微微加力,雙腕內絞,鋒刃所向無聲一轉,不再朝著鬼拖長刀的刀身,卻迎向了注輦刀手的腕子。

  鋒刃如線。

  血肉之軀挾裹著強橫的力量,撞上了飛薄的刀鋒。刹那間,布帛、皮肉與骨骼依次削斷,勢如破竹,只是幹凈利落的一聲“刷”,鬼拖長刀竟轉向朝一側跌出去,一只拖著血線的斷手還頑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著一同拋了出去。

  注輦刀手捂住斷腕傷口,失聲痛叫。足有一人長的鬼拖刀柄失去控制,在空中翻轉過來,狠狠拍在人影的左肩上,那人身軀一偏,幾乎倒地,卻強忍疼痛翻手轉刀,自下往上斜斜朝刀手頷下的柔軟處狠勁一揮,刀手便蹶然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