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 二(第3/5頁)

  王城內城裏亦是河道交錯,亭台之間,自有無數平橋拱橋長短錯落,欹斜相連。湯乾自擡起頭,見對面三層高的空中,懸橋上一隊下等宮人走過。注輦氣候和暖,女人四季穿著緊俏短褂,筒式裙子也只裹到小腿七分長短,把半個肩、兩條臂與繞著鈴鐺的腳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色是年輕女郎,頭頂鎏金大盤,盤裏滿盛著豐碩瓜果,倒像是別致的大檐笠帽,一只手臂扶得穩了,另一手撐在腰側。走動起來是舉止齊整的,十幾把纖細黝黑的腰肢左右波動,承住了頭頂的重,卻又如同蜜糖缸子裏攪起了浪,帶著一股濃釅的妖嬈。她們是往王城深處的宴殿去的,想是夜裏又要賜宴貴客。

  經過王太子羯蘭的寢宮,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輦王子成婚前均隨母親居住,婚後分賜宅邸,搬出王城,只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內另擇寢宮。昶王是東陸來的他國質子,居所形制上與王太子寢宮相同,只是矮了一層,裝飾較為簡樸,表示身份略有區別,也在禮法許可的範疇內盡可能表達了輕慢的意思。湯乾自倒覺得這未始不是好事,昶王將來總要回到大徵去的,沾染了過多注輦習氣反而可厭,於昶王自己亦沒有好處。注輦人卻抱著另外的心思。為使昶王親近雷州風土,宮人與女官皆換用注輦人氏,而東陸帶來的五千羽林軍都是新入行伍的少年,王城內安置不下,也防著他們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紮營居住,每日只準二十名進入王城輪值護衛,這已是湯乾自所能爭取到的極限——總要留些人在昶王身邊,好不讓他將故國的語言荒廢了去。

  “殿下呢?”湯乾自一進門便問。

  侍立兩側的羽林軍俯首答道:“在風台上。”

  風台是注輦房屋最頂上的一層,並無四壁,只數根柱子支撐著一片擋雨的檐頂,卻不避風,是注輦人宴客、吃吊子煙、清談的場所,夜間燈火通明,遠遠望去好似東陸說演義的戲台子。王城內的風台講究些,若不願被人瞧見,那麽便在四圍放下竹簾子或紗帳子——當然也都是羼雜了金線在內的,映著包金的鍛花柱子。

  風台上空曠如洗,昶王本沒有什麽訪客,一應的案幾小榻也就不曾陳設,只是下著層層疊疊的堆花紗簾,西首單單擱著一張靶子,靶面上已零星地立了幾支箭。

  約摸十歲上下的男孩兒,立在風台的最東首,腳步紮實,箭已上了弦,卻引弓不發。

  孩子穿了一身清素的日常白絹衫子,因不是軍服,略嫌緊窄,於是照著東陸習俗,將左肩與左袖卸到腰間。使的是一張烏木的三石弓,對孩童而言實在是過於強橫了,手臂的勁力與弓弦相持太久,發起顫來,使得他瘦伶伶的身子看起來也像是一道繃緊的弓弦。但他只是端凝地使著力氣,目光不曾稍稍離開靶心,小臉被隔著紗簾的天光抹上一層金粉似的黃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飽酣的兩點墨。

  少年將軍亦不去驚擾他,抱臂靜靜地看著。

  原先在東陸時候,宮裏並非沒有武官教頭陪同皇子習武,只是多半勢利得很,昶王勢力薄弱,自然都不來巴結。宗室少年子弟中最出眾的是皇次子仲旭與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鑒明,禁城禦苑內,兩人所到之處,武官教頭們時時眾星捧月一般跟著。季昶年紀只較方鑒明小了半歲,亦是同年開始習武,沒有良師指點,也一直不見什麽長進。

  到注輦後不多時,昶王便說想學些騎射刀法。湯乾自聽了頗覺詫異,如此羞縮的一個孩子,是如何想起要習武的呢?但獨獨於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堅執。

  畢缽羅是這樣水流縱橫的城,一切交通皆仰賴河漕,王城內連塊能跑馬的地方亦沒有。湯乾自命人在風台四面張掛了輕而密的幔帳,擺放了弓靶刀槍與草人,又安排下六名羽林軍兵士把守樓下,不準旁人上來,將風台充作昶王平日習武的場所。

  季昶畢竟還是個孩子,當時見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轉頭問道:“那,誰來教我呢?”

  湯乾自像是想不到他會有這樣一問,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得尷尬地幹咳兩聲。季昶左右看看,這風台上,除了湯乾自與他,再也沒有旁人了。

  “難道竟是湯將軍你麽?”季昶睜大了雙目,脫口問道。語方出口,自己也知道是說錯了話,連耳廓都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