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春雨月(第2/2頁)

“鬼、鬼?”小山嚇得臉都白了,“嫁、嫁什麽妹?”

“嗯。”月娘將手擡起,捋起耳邊垂下的一縷發,“這世道麽,十室九空的荒涼宅,總會有新的主人住進去,葳蕤鬼怪成群來,白花杜鵑圖悲鳴……”她一邊又低頭去忙碌起來,話語聲音漸低,最後兩句就像小曲兒般哼唱說出,聽得小山雲中霧裏:“那為什麽要吃什麽……水八鮮的稍梅?”

月娘把幾籠花色稍梅一一挑入盤內:“近日幾場春雨裏,澆得山林水冷,又有不少凍死、餓死的,我走過城外東錢湖,看到那裏飄著好些老肉、嫩肉、男肉、女肉,趁著剛死就撈起,好歹還是新鮮,不同肉質嚼勁兒不同,湊成八樣不就是‘水八鮮’麽,且把精氣魂魄能拼縫起來的做成稍梅,鬼王嫁魅的儀仗正缺些執仗,鬼王能將它們吃下再改換個模樣跟隨,也不是挺好?”

“哦,剛才那吃稍梅的是鬼王?不是他妹?”小山更聽不明白月娘的話了,他滿腦子只有那貴婦人鼓著滿腮幫稍梅的樣子,雖然詭異但好歹並不很嚇人。

月娘聽得“噗嗤”一笑,但也沒再說什麽,把紅漆食盒盛放蓋好遞過來,小山才如夢初醒地掏出錢,接過食盒道一聲謝,在“月稍梅”耽擱這麽久,使館裏的使者大人們估計已經洗漱完畢,廚房要趕緊開飯的,念及這裏,小山再不多想,急匆匆就往回跑去。

東方既白,女子重新整理一下儀容,挽一把筷髻束好包頭走出來,地上一口炭爐燃的陶壺已經滾出白氣,擺出一張方桌上,鄭重放置著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幾方殘損蓮紋瓦當,這是洗刷幹凈作為杯盞托子使用的,她倒出開水點一大海碗的鹽筍炒豆茶,簾外已有客來。

“月娘?月娘啊!”是一位形象幹練的壯碩婦人站在那兒,“今日的稍梅是什麽餡兒?”

“原來是徐大姐兒,快坐下喝茶,你不是喜愛有嚼勁兒的口味麽,我今做的是五香粉風肉泡的糯米稍梅,還有若你家大人愛吃軟和的,就有半肥瘦水白肉剁碎蒸加一點的春韭翡翠稍梅。”

“呵,月娘做的稍梅,怎麽都好吃。”這婦人一邊說道一邊把預先帶來的一方帕子攤開遞給月娘,仿佛不經意地繼續拉家常,“月娘啊,你看你這幾年一個人孤苦伶仃在這明州城討生活,每日若不是我徐大姐明的暗的看顧你,你都不曉得附近多少浪蕩徒龜兒子們惦記你呢!我可是叉腰罵過他們數不清多少回,我說你們誰的眼珠子都不許蘸月娘呢,人家一個小寡婦本分守正,天不亮就開店做營生的,想吃稍梅的只許拿錢來買,連月娘的手都不許碰的,不然我家大鐵耙子不是只會叉糞呢,別讓我將你們這幫龜兒子一個個屁股涮幾道道,才曉厲害……”

月娘已將兩種稍梅各裝出十個放在徐大姐的帕子裏,並麻利地四方打兩個結:“是啊,要不是徐大姐看顧,我這小婦人家家的如何過得日子?今日這稍梅就算是我送給大姐的,千萬別提錢的事,不然就是要趕小妹出了這明州城呢!”

徐大姐伸手就要接過,但礙於面子還是推讓幾下,才揣起稍梅趕緊走了,

“呵,月娘真是不怕做虧本生意的?明知道她是不想給錢吃白食的。”

說話的是一位身形消瘦,身後背著一副舊匣子,臉上畫了白鼻梁和兩道紅臉頰的中年男子。

“是傀儡串串家的二哥啊!”月娘熱情地招呼道,“來,喝一碗熱炒豆茶吧?可對不住,今日沒有酸餡兒的稍梅了,給你拿幾個春韭的月稍梅吧?”

“呵,如今這世道……月娘你還有那麽多的肉可做稍梅,她拿你幾個白食吃了還覺得撿大便宜似的……也罷了,明日還請做幾個酸餡兒的,那肉怕吃不慣……”男子即便滿面油彩,也掩飾不住說話神情間的愁苦,畢竟身上已有多年的病痛,每日風雨無阻背著傀儡匣子走街串巷表演賺錢,那腰身看著就日漸佝僂下去,但他倒是看得清月娘做稍梅的肉,月娘一邊嘴角帶著笑,也不反駁什麽,用幹葉子裝起幾個遞給他,照舊招呼下一個生意。

不知從哪一年,好像也就是鹹淳元年前後,明州城裏月湖畔的哪一天早晨,這家挑著“月稍梅”幡子的小吃店突然就冒出來了,掌店做廚的只有一位年輕少婦人,自稱從北方逃過來的,問其名姓也只搖頭不語,街坊想來也是經歷過變故坎坷不願提起,就沒人追問下去,只因她做的稍梅極好,且能因著季節時令做出不同式樣和口味,物美價廉又童叟無欺,所以大家也就慣了喚她為“月稍梅”的月娘,時間一長附近無論官宦還是走卒都能時常光顧,她的收入穩定也就暫時安駐下來。但怪的是從不見她到哪裏賃屋居住,偶爾雖到市集上添置衣物用品,回來卻還只蝸住在那湖邊的簡易草頂棚屋裏,不與什麽男人交往,有人想前去打些主意的,後來也莫名就收斂手腳無功而返,數年間大家漸漸也就對她習以為常,並不見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