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蓮月(第2/3頁)

他在遠處看著南大人命松蓮玉奴隨那位漢官大人去了後院廂房,看看天仍不及亮,他便洗凈一摞食盒,從使館邊下的小門出去,徑直跑到“月稍梅”。

“月稍梅”的白幡在如輕魂般一如往常地飄在湖畔棚屋上。

“月娘!”小山掀簾子進去,月娘果然在!

她站在大灶旁邊,灶上一鍋正蒸騰翻滾地冒出白氣,事先五香粉鹽水泡發的糯米,和入肥瘦適宜的肉糜已經拌好,擀作巴掌大、張張荷葉形邊的粉皮攤在掌心,那廂迅速抓一把糯米肉餡放在其中,左手再一握,轉眼間即捏好一只金錢布兜樣的稍梅放到藤制蒸籠內,明知道有人進來了,她也毫不在意:“小山,今日怎又這早來?”

“月娘……”小山欲言又止,走進來幾步,因為從小是孤兒,被人撿回就在高麗使館裏做小雜役工,吃睡不定時,所以他雖長滿十二歲,也仍不比大灶高出多少:“月娘,我今日不想買肉的,有沒有人心肝做的稍梅……”

“人心肝?”月娘手中並未遲疑,轉眼一籠都做好,攢齊一摞便上火悶蓋,還是淡淡口氣,“人心肝做的未必好吃,心瓣兒一熟就老硬了,倒不如拿七八個串作一串兒,風幹等到‘冬至日’再片成風幹脯子下酒。”

“可是……”小山為難地低頭,“可是她說想吃……”

“她?”月娘眉頭輕挑。

“是……松蓮玉奴,跟隨高麗使者從高麗國來的。”小山如實答。

“哦,這樣。”月娘不置可否地繼續忙手裏的活。

小山站在那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月娘究竟有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但他又覺得若是月娘的話,什麽樣的食物都肯定能辦到的。

直站到簾外天光大亮,人聲來客漸多,月娘開始忙碌招呼買賣,小山則訥訥地站在旁邊,眼看一籠一籠稍梅被賣掉,他心裏計算著還有多少賣完,等那些來買的人都走光,他才好再鼓起勇氣詢問月娘……

終於時至中午,月娘把籠屜裏最後兩個稍梅包起遞給小山:“你怎還在?看兩個黑眼眶子,整宿沒睡?吃吧?”

“謝謝月娘……”小山接過稍梅,似乎能感覺到月娘並不想幫自己找人心肝,雖然心有不甘卻不敢強要,只得雙手包著兩個稍梅,默默地往回走。

“月稍梅”的各色稍梅,在月湖一帶是特別有名氣的,不論內餡葷還是素,“水、旱八鮮”的粉糯香甜,應時應節的城外雷菌、城北樹瓜,添加些味道濃厚的秘制紅、白肉,所以明州城裏上至達官,下至走卒,沒有不愛吃“月稍梅”的。

小山懷裏揣起兩個稍梅,想著往回趕,松蓮玉奴通常要睡到午後方起,他擅自跑出來許久,丟下眾多雜役沒有做,回去恐怕也免不了管事一頓數落懲罰,但大不了就是少吃兩碗飯罷了,下午等松蓮玉奴起來前,廚房會做好飯菜,自己就拿這稍梅去給她做點心……

可當他跑回到高麗使館正門前,卻見門前停著兩頂四人的垂簾肩輿,門內南大人正送昨夜見過的那位官人和梳妝整齊的松蓮玉奴走出。

小山的心登時冷得像冰坨一般“咯噔”掉下谷底,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南大人對松蓮玉奴說些離別叮囑的話,松蓮玉奴的婢子則在旁邊拿著她的包袱,還有小廝用扁擔擡出一只衣箱,那全是松蓮玉奴的貼身什物!

那漢官揮袖坐進第一頂轎子,松蓮玉奴坐進第二頂,在簾子放下之際,她好像在一瞬間看到街角站立的小山了,當時嘴角微微一上揚,那簾便無情地隔斷了兩人的視線。小山倒吸一口冷氣,看著轎子走遠也不知醒悟,直到有人過來在他後腦勺狠狠拍一巴掌:“山子兒偷懶跑哪兒去?”

小山茫然擡頭看是管事,接著頭又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但只是覺得更懵,後來接連好些天都是如此失神……

那是他此生見松蓮玉奴的最後一面!

“翩翩黃鳥,雌雄相依。念我之獨,誰其與歸?”

才過中秋望重陽,菊花剪凋梧桐老。

後庭裏每日皆有新來藝伎隨著琴聲練習唱著據說是高麗古歌《黃鳥歌》,小山聽不懂詞意,只是每次聽到總覺歌聲悲愴讓人十分難過。

而且在那之後,不記得哪一天,月湖畔的“月稍梅”也銷聲匿跡了。就如來時那樣,月娘走得同樣突兀,如松蓮玉奴在小山腦海中的印象,偶爾憶起也如那月湖一帶的秋去蓮花萎,殘藕根沒淤泥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