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奴顏的基德(第3/3頁)

“不用你來可憐我!你這個沒有骨氣的家夥!”那個高大的士兵一揮手,將我手中的藥盒打翻在地。他掙紮著站起身,搖晃著向自己的戰友們走去。在他那件破裂的襯衣外,縱橫斜穿著數十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你這是對長官說話的口氣嗎?”多布斯氣憤地對他呵斥道。

“他不是我的長官,這是他親口承認的。我沒有這樣的長官,沒有……”傷者連看也不願看我一眼。他執拗地說道,聲音裏充滿了失望的嘆息。

“你……”多布斯還要為我說話,卻被我攔住了。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很累。這種累不是來自肢體和骨骼的疲乏,而是來自我的心。當溫斯頓人露出殺戮的苗頭時,我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戰爭中,前線俘虜的生命是最沒有保障的。一旦沖突開始變得激化,這些手無寸鐵身體羸弱的人怎麽會是那些如狼似虎的百戰精兵的對手?即便克勞福將軍因為某些原因善待我們,也絕不會眼看著敵人的俘虜在自己的軍中制造騷亂。如果我是他,也不願看見發生這種事情。我不怕死,也並非沒有做過犧牲士兵生命的事情。可是我還記得那真正讓我成為軍人的血淋淋的一刻:一個士兵的死,要有他的價值。

我不能看著我的士兵因為這魯莽的對抗喪命,我要保護他們,讓他們看見希望,盡我的一切力量!無論有多委屈、多羞辱,我也要讓他們活著。我是個軍人,是個軍官,這是我……

……是我無法拋棄的責任啊!

我躺在樹陰下,用雙手覆在我的臉上。淚水溢出我的指縫,從兩腮滾落。我感覺得到他們繞我的頭臉,一直流轉到我的後腦。在淚水會聚的地方,一陣劇烈的酸楚刺痛了我的神經。

我大哭起來。

在從軍的這些年裏,我並不是沒有流過眼淚。但像現在這樣放開嗓門嚎啕痛苦,卻還是第一次。不被理解的委屈像條毒蛇一樣糾纏著我的心,讓我全身的肌肉一陣陣地痙攣。我覺得前胸一陣發涼,左胸膛內多出了一個大空,拼命地向外噴射著寒氣。我像個孩子一樣蜷成一團,格外地渴望著什麽。可我渴望的又是什麽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長官……”多布斯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痛苦中,我感覺他的手覆上我的胳膊,用力地拍了拍。那是一個男人理解的表示。

一陣莫名的溫暖——我想我渴望的就是這個。

“……值得麽,長官?這樣的……委屈自己……”多布斯心痛地問我。他了解我,他明白我的心意。這個多年陪伴在我身邊的寡言的戰士並非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木訥。

我翻起身,緊緊地抱住他,不是像個戰士在擁抱他的戰友,而是像個子弟依戀他的父兄。我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渴望一個男人的胸膛,若你從沒有過這種孤獨無助的仿徨,就絕不會理解這種空虛的感受。

在多布斯的肩頭,我慢慢地平息下來。很快,我恢復了常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從他肩上挪開我的頭,轉過身去擦拭我的淚水:

“沒什麽,多布斯,我……我很好……”我聽見紊亂的氣息在自己喉管處流竄產生的雜音,“把藥帶給他……”我指了指那個左眼受傷的士兵,“不要告訴他是我送的,就說是你拿的。對。讓他們責備我,不要阻攔他們,只有這樣我才能更好地履行義務。我怕他們會忍不住沖動……”

“可是,長官……”多布斯焦急地想要說些什麽。

“這是命令!”我提高了聲音斬釘截鐵地說道,兩眼卻乞求地看著我的副官。

多布斯緊咬著自己的嘴唇,艱難地掙紮著。最終,他終於做出了讓我欣慰的表示:“屬下……遵命,長官,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謝謝你,多布斯。還有,以後不要和我太過親近了,你知道的……有些事情……我還要依靠你。”

“我……我會的。”

我站起身,任由蕭索的秋風擦幹我臉上的淚跡。哦,那個看守又轉回來了。我振作起了精神,一溜小跑跑過去:

“長官,您辛苦了。您要不要……”

那天晚上,在看守的安排下,我離開了擁擠的俘虜帳篷,搬進了給一些臨時人員住的狹窄的單身帳篷。

我終於還是離開了我的部下,這是我自願的。

從此,很少再有德蘭麥亞俘虜與我交談。即便是在戰俘營地中見面,他們也故意擺出一副看不見我的樣子。

我得到了一個稱號:“奴顏的基德”。

我欣然拜領。

我覺得,這是我這一生中最可驕傲的綽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