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七十二章 若夫天地為爐,萬物為銅,是誰無情哉?

菩薩低垂慧眼,圓滿如月,靜靜趺坐在地藏金色的巨眼瞳人中,常處一切生死苦樂之間。

如一光子,於一刹那,同時穿過兩道狹長的罅隙,無先後,無斷分,菩薩之身亦如是,同住兜率內院與九重幽都之下,非一非二,不可思議,不可言說。

諸般怨念、憎惡、仇恨、貪婪、悲哀、痛苦、執著、愛戀、向往、慕想、愉悅、喜樂、罪孽……,這世間一切有情眾生輪回之際的種種業力糾結在一起,仿佛道道淺灰色的泉流,又像蒼白色的火焰,打著旋兒,自菩薩周身毛孔中滾滾沖刷而入,菩薩柔弱的身軀即時化作森然而嶙峋的白骨,次一刹那,灰白色的業力倒流而出,菩薩的身軀又變作初生嬰兒般細嫩,次一刹那,菩薩已然垂垂老去,病骨支離,在漫漫業火的侵蝕中,復又化為森森白骨,崩壞如沙塵,……如是種種諸苦,盡集於身,往復無休,永無底止,菩薩眉宇間的微笑卻不見有須臾減退。

悟空立在雲端,看著四角青蓮座上的玄奘,不自禁地熱淚滂沱,叉手合掌,恭敬皈依。

“悟空,為何我看見,仍然有點點的塵埃結垢在你的靈台?”柔和的聲音仿佛清澈的水流。

“告玄奘師父,我於往昔,猶有恨意未去。”

“如我所知者,不應有恨,唯當有情。”玄奘溫和微笑,擡起不停變幻的,可怖的手掌,輕輕覆上悟空的頭頂。

徹然的寧靜與安詳自掌心流出,一直流入悟空的心靈深處,自頂自踵,無一不到。

悟空身軀微微顫抖,徐徐拜倒:“是,悟空知道了。”

立起身來,又向玄奘一禮,一步一步,慢慢離去。

四角座頭,慈悲喜舍四色青蓮華散漫垂落,紛飛如嵐,玄奘手把龍華樹蔓,色身壞變,與閻浮提世界一切有情同諸衰惱哀樂生死,安忍不動,譬如大地,有純金色的熔液,仿佛悲傷的淚水,從地藏金色的瞳人深處緩緩滴落,流入下方,在無邊無際的黑水上蔓延開去,黑水之上,仿佛燃起了蒙蒙的淡金色光焰,漂浮在幽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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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垂一線,滾滾雲氣如億萬萬巨龍齊聲咆哮,自虛空深處急速推湧而出,雲端之上,神人真容正大,氣象儼然,如銅澆鐵鑄,上有四面,以向四方,面目神情各各不同,威光赫奕,高臨三界之上,足踏浩蕩神光,騰騰向前。

曼陀羅大殿之前,最上法皇清凈自然覺皇如來高坐蓮台,手拈寶珠,對眾含笑,忽然擡頭,正見神人一體四面,或頰有龍鱗,額間生角;或牛頭兩角,面目慈悲;或眉如飛鳳,黑須飄灑;或面如少年,長發如墨,神光跳蕩,縱躍前來。神人身後,又有一白衣女子相隨而來,雲鬢花顏,難掩風霜之色,正是女嬌。

法皇見了,臉色一變,將手中寶珠望空拋出,化為重重純青色琉璃寶網,映照無盡,將一切景象盡數包羅在內,法皇於蓮台之上,微一聳身,入於寶羅網內,天後、帝鴻、陸壓魚貫而進,寶珠光網交相層疊,四人與四面神人俱消失在光羅寶網之中,太乙天尊等八位玉虛上仙駐足空中,且觀看不提。

“帝俊多年來獨據天位,果然也有些長進,這份手段比昔日強了不少。”火雲宮內,神農皇帝、軒轅皇帝俱威容凜然,早就一掃先前癡呆之態,目中神光炯炯,分坐伏羲皇帝左右,三位聖皇成品字形布列,額間各放一道光華,投向三人中央一團光影之上。

但見光影之中,四面神人身如銅鐵,一舉手、一投足,莫不蘊含粉碎虛空的莫大威能,法皇帝俊、天後羲和身影翩飛,與神人戰在一處,隱隱相當,帝鴻仰天清嘯,將周身骨節搖動,如悶雷一般,自足跟響起,一直響至泥丸宮,悶雷響動之處,八萬四千毛孔盡皆開張,縷縷混沌元氣如霧湧出,繚繞帝鴻周身,亦化為一名神人,體貌端嚴,須發如鐵,遍體筋骨如鐵,目中有無窮雷電,激蕩如海。

此即帝俊、羲和集億萬屍神與奈落伽六部之魔軀血肉精元,生死交融,蕩滌真火,與帝鴻身軀相合,成就亞盤古之身,亦號鐵師元陽上帝,較之大屍盤古純以屍神為體,鐵師盤古卻又更勝一籌,隱然已有盤古真身氣象。

這鐵師盤古作雷霆巨吼,趕將上前,與法皇、天後共戰四面神人,陸壓紅袍飛動,獨戰女嬌,只見那神人四面轉動,少年面目煞氣隱現,乃大禹文命之容,厲聲叫道:“帝俊、羲和,汝二人千般詭計,誘我殺我,雖越千年,此恨正消?納命來。”雙臂縱橫,猶如天柱,不可抵禦。

火雲宮內,伏羲皇帝拊掌大笑,眉目間不盡歡喜之色,額際神光熾烈,射入中央光影,聖皇喜笑道:“帝俊、羲和,汝二人今日拿喬作態,剃頭易服,真羞殺人也!”只見光影中神人躍舞,文命之面轉過,現一龍角人面,正是伏羲皇帝形容,這一張面目口唇開合,喜笑之聲隨之逸出:“帝俊、羲和,汝二人今日拿喬作態,剃頭易服,真羞殺人也!”旋即轉過,牛首人面乃神農皇帝,口中朗言:“帝俊、羲和,汝等慣施詭計,竊居神器,過得好自在麽?吾來也。”神農之面一旋而後,軒轅皇帝之面轉向前來,冷笑不已:“四海九州,莫非吾之苗裔,汝二人竊據天位,僭稱天命,淩駕吾人骨血之上,好生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