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雖說艱難無比的開了口,田昱卻並沒有指望能立刻見到人,畢竟這些“用心良苦”背後還不知藏了多少心思手段,哪會輕而易舉讓他如願。然而出乎意料,當天下午,伏波就親自登門。

見到人,田昱松了口氣,話一出口卻變了味道:“邱小姐避而不見,可是覺得在下廢了,不必搭理?”

這話讓旁人聽了多半會目瞪口呆,哪有這樣不知好歹的?伏波卻道:“有傷可以治,有病可以醫,哪怕天生就有缺憾,也能做個有用之人。我從不覺得人會因傷而廢,只是希望田兄能安心靜養,早日康復。”

自尊太強的人,在傷殘之後多多少少都會變的尖刻孤僻,更別提田昱還有創傷應激這種難纏的毛病,伏波又怎麽會在乎他說話的語氣?再說了,這些布置對於她而言確實是舉手之勞,無障礙設計說起來復雜,其實不過是設身處地的細節處理,她所在部隊的醫院就做的不錯,對於這些並不陌生。當然,有些東西在古代實現起來有點困難,需要多花些心思,但是做成以後也能用到別處,不算浪費。

這直白中帶著點安撫的話語,讓田昱有些無所適從。他設想了不只一種答案,然而此刻卻全都落在了空處,因為這不是裝腔作勢的虛言。一個肯為傷兵建醫院的人,又豈會歧視傷殘?這就像渾身都立起了尖刺,面對的卻是純粹的善意,難免有一腳踏空的感覺。

然而下一刻,他嘴唇又神經質的抽了抽:“那你不聞不問,是想欲擒故縱?”

伏波道:“我早說過,是去是留皆由田兄決斷。不過想來這樣的大事,光憑耳聞是靠不住的,還是眼見為實。田兄這幾日在島上所見如何?”

田昱抿了抿唇:“還算安穩。”

這話有些違心,田昱畢竟是做過官的,還曾隨軍負責錢糧,自然知道尋常的兵士是什麽樣,尋常的農家又是什麽樣。這島上雖然百廢待興,但是軍士用命,百姓安居,已經殊為難得了。

伏波卻道:“三個月前,這裏還被賊人所占,整日劫掠商船,上岸襲擾。”

田昱聽嚴遠說起過這事,當初是一句不信,如今卻是信了八成,畢竟島上幾百號人,想瞞也瞞不住的。只三月時間能把一個小島經營至此,不論這位邱小姐品性如何,本事都算不得差了。

見他不答,伏波繼續道:“赤旗幫在岸上還有一個大營,如今正在掌控糧道,平抑糧價,還利用賒貸控制了臨近兩縣的海貨,運去番禺販售。”

這些嚴遠可沒提過,田昱不由愈發沉默,這些經商的手段是不差,但跟他希望的不同,更像是大海商的路數。

伏波又道:“半年多前我逃到海上,遇到賊寇,當時只救下了一船人的性命。如今手下有大小船只三十余條,將兵六百多,還能影響十來個村落。之前也率隊清掃了幾個海島的賊寇,將來勢必會繼續擴大地盤,占住一方海域。”

田昱終於忍不住了:“你這可不是謀反!”

伏波眉峰一挑:“田兄想要的是什麽?領兵打到京城,殺了文武百官,要了皇帝老兒的性命?之後呢?依舊是世家林立,官宦橫行,若是皇位交替,少不得也要殺幾個功臣,為兒孫騰路。你想報仇,仇人究竟是誰呢?”

田昱只覺腦中嗡嗡作響,連眼底都開始泛紅。之前她問賊是誰,自己回答得幹脆利落,可是逼死他娘親的仇人,究竟是誰呢?是他那身居高位的前丈人?是陰害邱大將軍的權臣?是老邁昏聵,只想把皇位傳給愛子的皇帝?亦或者是為了守住海禁,不惜下狠手的世家豪富?若這些皆是仇敵,他想復仇,就須得砸爛這天下!可是天翻地覆之後呢?

耳邊傳來了一聲輕嘆,就見伏波輕輕搖了搖頭:“赤旗幫是我一手創下的,我本就是邱大將軍之女,以後更會屢屢犯禁,興兵作亂,是個不折不扣的反賊。可我也能掃平賊寇,讓海路暢通,百姓安居。將來的事情我沒法作保,但若只想著造反,不顧旁人性命,這樣的人我不能用。”

田昱攥緊了雙拳,壓住了腦中異響,直勾勾得瞪著伏波:“那你父親的聲名呢?若不殺了昏君,他如何洗脫冤屈?”

世間不過“成王敗寇”,只做一個大海商,大海賊,如何能洗脫邱大將軍身上的冤屈,為他昭雪,為他復仇?

回視那狀若癲狂的雙眼,伏波平靜道:“先父忠勇,青史可鑒。我想改的是這吃人的世道,只要百姓能得益,能安居,自然會有人記住他的名字,千百年不忘。”

這不像是個“孝子”的答案,更不像背負了血仇的人會說出來的。然而那眼神如此的堅定,聲音如此的坦蕩,並無矯飾,也無畏懼,反倒讓人生出恍惚。她不是在騙自己,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她就是……跟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