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海岸邊上,一條條長長的木碼頭延伸而出,周遭密密匝匝都是漁船。大清早的,船上住著的人家全都起來了,有燒火做飯的,有清理漁網的,有爭執叫罵的,混在一處,簡直宛然鬧市。不過這裏並非集市,而是典型的“疍民”村落。

疍民世世代代都是漁夫,生在船上,長在船上,一條小船就是一戶人家,每天起早貪黑在海上捕魚,也會隨著魚潮走幾十上百裏的海路,遇到風浪大的夏日,則聚集在岸邊的碼頭旁,避一避風雨,修船補網。

每到這種時候,就會有一條條載著雜貨的船只在漁村裏穿梭,叫賣各式各樣的東西,那些趕上了好時候,捕到了足夠海貨的疍民,則會船艙裏探出頭來,買些必要或是不必要的物件。

不過今日,來的船似乎有些不同。

正拎著衣衫在海裏洗涮,一個婦人突然擡頭,就見一條雙桅大船從遠方駛了過來。這在疍村可也不常見,她趕緊踢了踢烏棚,叫道:“當家的,快看看那是不是魚档的船!”

一個睡眼惺忪的漢子探出了頭,瞥了一眼就道:“瞧著不像啊。”

是有點不像,比魚档的船要大不說,上面還插著好幾面紅旗,迎著海風獵獵飄揚,看著頗有些威武。這條突如其來的船,當真吸引了不少目光,一條條漁船上都傳來了議論,那船卻未停下,一直開到了岸邊才落錨。船上下來幾人,直接往造船場去了。

疍民四海為家,既沒祖墳也沒祖產,隔了一代怕是親戚都認不全,根本就沒有尋常的族老、村長,但是所有疍民駐紮的村落附近都一定有廟,有造船場。廟可以燒香敬神,祈禱一路順風順水,船場則是打造新船,修補舊船的必備之處。只要是疍民人家,就都對這兩處十分恭敬,廟裏的廟祝,造船的匠師,往往也是能號令一方的。

聽聞有客來訪,造船場的老師傅頗為驚訝:“當真是赤旗幫來的?”

如今海邊人家,哪個不知赤旗幫的名頭,他們雖說是疍民,但是打交道的魚販子不少,消息還算靈通,自然也聽聞了最近在海上大名鼎鼎的新船幫。

“不會錯的,那船上還插了紅旗,肯定是赤旗幫的人啊。”一旁的徒弟趕忙答道。

赤旗幫為何會來這裏?那老師傅想了想,起身道:“我去瞧瞧。”

雖說不知對方的來意,但是畢竟是海上大豪,他們這些靠海吃飯的疍民,哪有托大的資格?不過就老師傅所想,對方多半是來收魚的。他早就聽聞赤旗幫在不少漁村賒賬,肯定是想做海貨買賣的,只是尋常漁村才能有多少魚?一個疍村少說也有幾百條漁船,只要不碰上災禍,每年捕的魚可不是個小數目,不知多少魚販子,魚档在村中安排了人手,赤旗幫想一口吞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況且他只是個開船場的,平日能指使那些疍民,卻管不到他們把魚賣給誰啊。

想明白了,老師傅倒是從容了不少,到了堂屋後,對來客拱了拱手:“黃三見過貴客,敢問貴客前來是有何事?”

來人也是個上了年紀的,見到老師傅立刻笑道:“見過黃師傅。鄙人姓鐘名平,乃是赤旗幫頭目,此次前來是想訂些新船。”

黃師傅一怔:“鐘頭目,不是老漢我推脫,只是小小船場,怕是造不了大船啊。”

他是有祖傳的手藝不差,但是最擅長的還是造烏篷和舢板,也就是能住一戶人家,最常用的小漁船。雙桅的快船倒是也造過,但是像這夥人乘坐的開波船,那是碰都沒碰過的。

鐘平笑道:“黃師傅莫擔心,我等想訂的不過是幾條快船,價錢都好商量。若是黃師傅肯接,將來赤旗幫造福船、寶船時,你們也能派人去瞧瞧。”

黃師傅的雙眼頓時瞪的溜圓,訂快船他還能理解,畢竟他們的造船場也是能造的,但是讓他們去學造大船,這怎麽可能?那可是福船和寶船啊!連軍中都能當成主力的大船,只有朝廷的船場才能督造,他們這些下賤的疍民真是碰都沒碰過,就算真有民間能造,怕不是要把圖紙藏得死死的,怎麽會找上他們?

見他這副模樣目瞪口呆的模樣,鐘平趕忙解釋道:“黃師傅千萬別誤會,赤旗幫雖說有些造船師傅,但是如今也只是琢磨透了開波船、烏艚船這樣的船型,不論是福船還是寶船,都是要邊琢磨別造的,多些人手也能快些。”

原來他們也不會啊!黃師傅這才緩過神來,然而咂摸一下,又覺得古怪。再怎麽缺人,也不該找別家船場的人吧?多招些學徒還不夠嗎?

心裏納悶,他也就直接問了出來:“既然貴幫都能造開波船、烏艚船了,何必還來尋我們這小船場?我雖說一把年紀了,卻也就會造個快船,旁的還真不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