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星星(第2/3頁)

下巴被江月年用拇指與食指握住,強迫著封越只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低下腦袋,眼睛只需要直直向前看,就能撞見她毫不回避的視線。

似乎有些太近了。

浴室裏之前就有這麽熱嗎?

少年遲疑著低頭,目光猝不及防落入江月年烏黑的杏眼。透過她晶亮的瞳孔,封越看清自己的模樣。

消瘦得厲害,臉頰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肉貼著骨架,因而顯得那雙圓潤貓瞳格外突兀且駭人。因為緊張而微微炸毛的耳朵左右搖晃,讓他想起在路邊胡亂舞動的肮臟棉絮;毫無血色的面孔上疤痕遍布,有的只剩下淡淡一層深褐色線條,有的並未愈合,露出猙獰的血與肉。

一張殘破的臉,一對與常人格格不入的耳朵,還有一雙邪性詭異的眼睛。

這具醜陋的身體,是他如今擁有的全部。

剛剛還上翹的尾巴兀地下垂到地面,封越神色暗淡地別開視線。

他究竟在奢求些什麽呢?

有人能不嫌棄這樣的自己,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他沒有資格期待得到更多。

牙刷清清爽爽在口中走了一遭,封越嘴裏便到處都是白色泡泡。江月年終於松開兩只手,把水杯遞給他:“最後把泡泡吐掉,再用清水把牙齒清理幹凈就好啦。”

封越乖巧接下,不太熟練地洗去嘴裏殘余的牙膏。等最後一口水被吐出口腔,轉身再去看她時,毫無防備地被一塊布料捂住嘴巴——

江月年拿了幹凈的毛巾,擡手擦去少年唇角殘留的泡沫。她的動作很輕,末了笑眯眯地與他對視:“學會了嗎?刷牙大致就是這樣的流程。”

她正在看著他的眼睛。

他們之間隔得那樣近,只需一眼就能將他臉上醜陋的傷疤一覽無余。封越能感到她遊移的視線,一點點經過那雙怪物般的瞳孔、額頭的刀疤、眉骨上的劃痕與太陽穴到耳畔的抓痕。

臉頰像在被烈焰灼燒。

她半晌沒說話,一定被嚇得不輕。

他狼狽地後退一步,匆忙埋下腦袋。幹澀的喉嚨喑啞許久,最終發出低不可聞的喃喃,帶著若有似無的懇求:“……別看那裏。”

察覺到對方周身驟然下降的氣壓,江月年皺起眉頭。

她能感受到,封越正在傷心。

因為她注視了太久他的眼睛嗎?它們明明那麽漂亮,在她過去的十幾年人生中,從沒見過這樣美麗又澄澈的瞳孔,可封越似乎並不喜歡它們。

甚至於,發自內心地感到厭惡與排斥。

想來也是,他一切不幸的源頭都來源於這些與尋常人截然不同的特征,更何況在競技場裏,一定也曾因為這份獨特的樣貌遭受了無數異樣的眼神。

在他從小到大的所有認知裏,都在不斷地深化著同一個理念:他是怪物,所有與眾不同的特性都罪惡至極,不會被世俗接受。

卻從不知道,那是多麽珍稀且震撼人心的美麗。

她沉默好一會兒,忽然說:“我給你看一樣寶貝吧。”

“不過在我把它拿過來之前,你必須先閉上眼睛。”江月年說得神秘兮兮,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意味,“千萬不可以中途偷看哦。”

其實她不用特意強調最後那句話,封越便會毫無怨言地乖乖聽從指令。

他雖然不明所以,卻還是垂下長睫輕輕點頭,在一片黑暗裏,聽見小姑娘輕盈的踏踏腳步聲。

她連走路也是歡快活潑的,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等越來越遠的腳步又重新靠近,封越下意識攥緊衣擺。

在過往人生中的那麽多年裏,他早就學會不對任何事情抱有期望。

父母把他帶去陌生人身邊,謊稱讓親戚家的叔叔代為照顧幾天,他卻再也沒能見到他們,而是被關進暗無天日的囚籠;競技場裏得不到任何獎賞,上一秒還和顏悅色的“主人”,下一秒就能舉起鞭子惡狠狠抽打他的脊背。

對於封越來說,“期待”是與“痛苦”緊密相連的詞語。

可不知道為什麽,在聽完江月年的那句話後,心臟卻不由自主地悠悠懸空起來。

腳步聲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停下,少年聽見那道熟悉的嗓音。

“鏘鏘!送給封越的第一份禮物——”

江月年把聲音壓得很低,因為噙了笑意,尾音又軟又輕,近在咫尺地響起時,像一朵柔軟的棉花落在耳膜:“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小星星。”

頭頂的貓耳微微一動,封越帶了些許困惑地睜開雙眼,被燈光刺得一陣恍惚。

視線所及之處,最先觸到的是一團蒙蒙白霧。

尚未散去的水汽彌漫在眼前,像是天邊純白的雲彩,飄飄然聚攏又散開。

兩道絢麗色澤勢如破竹地沖破團團霧氣,一金一藍,晶瑩透徹,在浴室白熾燈的映照下閃爍出奪目光輝。

幽謐卻靈動,深邃而澄澈。如同塵封已久卻鋒利依舊的劍、月光下蕩漾出柔和波光的汪洋,中心處被燈光照亮的地方則是無法逃離的漩渦,讓他一時間挪不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