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森戈蕩瑤池

酒闌更殘,凡鐵化成的三尖兩刃槍,隨意地橫拋在石階邊。後殿向來無人敢擅入,所以,司法天神難得不講威儀地在殿前席地而坐,也不用擔心會被誰撞個正著。

日間兜率密信傳來,各方終於敲定了沉香的舉事之期。隨即楊戩道道嚴令傳下,生造出各種離奇的借口,將天廷的各路兵力,都盡數調離了遣往下界。如今,除了南天門和靈宵瑤池尚有些微薄人手應景以免王母玉帝起疑之外,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上,已無片甲駐守。

積雷山昔日親手布署下的鐵桶重圍,也於當日被他下令全部後撒,美其名曰準備蓄勢待發,一舉成功,實際卻等同放棄對要道的扼守,放任山上眾妖自由出入。

真正是萬事俱備了,只等著明天最後一擊的到來。

左手微微一緊,手中碧玉杯碎為飛灰,被他緩緩散向風中。皎潔的月色下,後殿挺拔的黑色雲柱,在地面曳出濃重的陰影。司法天神便安靜地坐在這陰影裏,微擡頭看著高懸的明蟾,沒有多想什麽,只是一種延綿了千年的習慣。

過了今夜,連這習慣都將付諸遺忘了吧?在靈魂的洶湧暗流裏,再蒼涼的記憶,也只如彼岸之花,綻放後唯余狼藉的灰燼,那炙痛人心的血色,會被時空的洪流,沖刷得不留一點存在過的痕跡。

他突然記起了很久前填過的一首舊詞。

那首詞的詞牌,居然叫做《二郎神》,盛唐時凡間教坊的祭神曲樂。不過也不足為奇,那時他已出任司法天神,位高權重,在人間的香火自然會隨之鼎盛起來。

填青詞合樂以媚上神,原是蕓蕓眾生自我安慰的辦法之一。

眾生的痛苦,只能祈告於上神,可神仙的悲傷,卻又能祈告於誰人呢?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鬥。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依稀還記得,他低聲吟了出來,這闕詞原以委婉纏綿見長,獻上天來的青詞莫不如是。但到了他這主神手裏,卻一改風骨,凝咽悲抑中不失疏落空曠,述盡了平生的悵然寂寥。

“主人。”

哮天犬怯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剛從下界回來,奉楊戩之令,將明日的動向傳遞給小玉,好讓她及時趕去天廷暗相助力。此時來到後殿,雖早聽過這首詞,但聲音普一入耳,心頭便突然浮起深切的痛楚。他不懂其中的含義,卻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主人一聲,本能地想化去主人神色間的寥落之意。

低吟聲驀然而止,楊戩擡眼看向哮天犬,不由溫顏一笑,擡起手懸在空中。後者會意,立刻湊上前將腦袋送到主人掌下,又叫了一聲:“主人!”

楊戩揉著他一頭的亂發,微微的暖意湧上心頭,畢竟九天十地,也唯有這條笨狗,才肯不離不棄地生死相隨了。但這感慨卻決不外顯,他淡然開口,問起了小玉的情況。哮天犬扼要說了,偷看楊戩臉色,見主人神色柔和,微笑不語,頓時一陣輕松,剛才的不安早忘到了九霄雲外,喜道:“等他們鬧上天庭後,由四公主來說明真相,我瞧沉香那小子,當場就得給您叩頭認錯!不過,好在他這次比以前出息多了,總算沒白費您的一片苦心。”

“是啊,真相……”

楊戩輕聲重復一句,哈哈一笑,在這笨狗身上略一借力,振衣站了起來。他這一番獨酹已飲了不少,微帶些醉意,蒼白的臉色卻因之略見了紅潤。哮天犬不知就裏,只當主人高興,心下越發歡喜,一邊討好般地陪主人說話兒,一邊向漆黑的夜幕看了又看。

旁觀眾人都緘默無言,甚至不忍去看司法天神靜矗在月下的身影。只有這懵懵懂懂的犬兒,猶自興奮中夾著期待,滿懷希望地惱恨金烏為何遲遲不肯馭上天宇。

第二日,一切都按著眾人已知道的軌道運行著。群妖擁著沉香,高舉“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大旗直闖南天門。平天大聖牛魔王闔家一馬當先,孫悟空與豬八戒威風八面,卻是誰也沒想過,素來戒備森嚴的天廷重地,何以竟讓如此一群烏合之眾,毫不滯留地順利殺上了靈霄寶殿。

靈霄當即失守,眾仙退往瑤池,急調司法天神護駕的禦旨,也十萬火急地傳到了真君神殿。楊戩召來梅山兄弟等部屬,並不如何著急,最後一個步出正門,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這座住了八百年之久的神殿。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剛飛升天界時一般陰森莊穆,便是揮灑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氣,都不能改變它絲毫的特質。但無論三界如何畏懼憎恨,卻唯有此處,才見證了他耗盡畢生心力的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