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亦憐才意

第十三日上,李靖沒有過來,照例由小鬼將幻相引到黑水獄來。眾人最近已然明白,閻羅倒不全是躲懶,只不過膽量有限,怕事泄後代人受過,所以李靖不在時,便盡量避免到場,免得落下話柄。反正純陰法力耗盡,幻相就會縮成絲囊,自行飛回七星輪盤,原也不必他寸步不離地看著。

這次的幻相又是三聖母,溫柔地倚近哥哥站著,伸出手指,剜入他肩上的血洞,用力通了過去。楊戩身子微微一顫,似感覺到了來的是誰,數日來第一次艱難地撐開雙目,看向三妹純真得意的笑臉。

含糊地吐出幾個音節,終還是無力說出,但他的心中,已比獄中的玄水更加冰冷。三妹的眼裏,仍是連一點點憐憫都沒有。是啊,那只是幻相,但是,她體現出來的,不也是她內心最深的欲望?三千年的兄妹之情,一次的嚴厲,就被永遠地葬送了去。

一廂情願……三千年裏的付出,原來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執著,她的世界裏,從來就沒有給自己這個二哥,留下過一席之地……

三聖母伏在刑架上放聲痛哭。她聽不清二哥想說什麽,更不明白自己的內心裏,到底還隱藏著怎麽樣的惡毒。自己一直恨著他的薄情,可自己呢?念力是最不會隱瞞自己心底欲望的,如果自己記得二哥的好,稍稍將他放在心上,又怎會如此的狠心,在隱蔽的欲望角落裏,將折磨他視作了無比的快樂?

“二哥,不是這樣的,不是!”她無力地為自己辯解著,“我知道錯了,不會,再不會了。你那個不懂事的妹妹,再不會去傷害你,將你的付出,當成理所應該的給予。等我回去……等我回去,我要接你回華山養傷,我要彌補我做過的一切。我們還是兄妹不是麽,二哥……”

“還要做什麽呢,二哥。”幻相也在說話,盯著楊戩的眼睛,帶著頑皮的笑,輕輕地道,“知道嗎,二哥,在華山下的日子裏,我最恨你的眼神,是那麽的冷酷無情……那時,我常常會想,你的雙眼,會不會和你的心一樣的冰冷?”

三聖母神色越來越恐懼,幻相的話,讓她想起了曾有過的一個殘忍念頭。“不……”她大聲叫了起來,卻只能絕望地看著,看幻相輕輕擡起手指,按在了二哥的左目之上。

一陣陣的壓痛襲來,楊戩卻只安靜地看著三妹的幻相,似想將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地印入腦中。“剜去了雙眼又如何呢?殘破不堪的身體,這樣艱難的生存,還有什麽是不忍失去的?只是蓮兒,唯一的不甘,就是二哥再不能多看你一眼了……”他模糊地想著,頭昏沉得厲害,卻唯獨不再傷心。

而幻相依然在笑,溫柔而又親近,軟語說道:“真的很有趣呢,二哥。都說心與眼相連,你的心,不是一慣冰封似地肅殺麽?可為什麽,你的眼卻是如此的溫暖?”

疼痛對他而言,早算不了什麽,反而,令他自嘲般地苦笑出聲。

“溫暖?我的眼上,還有溫暖麽……那是我自己都不能確定的東西。或許,已沒有溫暖存在的余地了,所有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啊。自從三千年前,那個火光沖天的生日之後,一切,就只剩下狼藉的灰燼,和這長達三千年的自欺與不甘……”

生存,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無休止的負累啊。只是,既然選定了,就只能一路行來,不能回頭,也不忍再回頭。

纖柔的手指,正微微加力,停下來,想了想,又微微加了一點力,似打算生硬硬地壓入眼眶之中。楊戩慘然一笑,合上右眼不再去看,慘黯中,猶自帶著幾分安詳。

“一世的兄妹,那也是永不復來的緣份。三妹,無論你如何對我,我始終是你的二哥,你的幸福,或許,已是我存在著的唯一理由。你不欠我任何東西,我的付出,也不必要你任何的回報……只要你幸福,那就足夠了。”

但預料中的劇痛並沒有如期而來,反倒是按在眼上的手指猛地僵冷如死物。楊戩有些意外地睜眼看去,近在咫尺的幻相,正被莫名的大力拉扯著,木偶般地一步又一步緩慢後退。每後退一步,便有一道純陰法力迸向空中,在空中拽出濃濃的一抹黑煙。

黑煙四逸,帶得整個空間都虛無飄渺起來。沉香等人訝然四顧,藉了水鏡神力,發覺門口的小鬼一無所知,仿佛還在看著獄裏用刑的好戲,而楊戩周圍三丈之內,一層詭異的光華形如樊籬,四面八方合攏得嚴嚴密密。那幻相迸出的純陰法力被困死在樊籬中,化為黑煙,漸漸淡不可見。

幻相仍在後退,面目漸起變化,如蛾破繭,又如大蛇褪去舊皮,自手足而胸背,波波輕響不斷,似有什麽東西正在破體而出。先是纖手上的如玉肌膚裂開,再向腕部逆向剝落,露出一只蒼老卻遒勁的手掌。續而剝落不停,衣衫血肉紛紛裂去,由腕至臂至肩,露出一角飄忽的灰色大袖來。那手掌得了自由般地向上擡起,頓了一頓,突然重重往頭頂拍去。但聽得喇地一聲,幻相的身體四下散裂飛開,一個灰衣道裝老者,正帶著冷嘲的笑意,站在幻相原先的立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