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刑天(第6/6頁)

“這個不用研究,”風後扶著車軾,漫不經心地望著很遠的地方,“王你老了。”

我想蚩尤的故事到這裏應該已經結束了。

那些都是謊言,關於他高貴的血脈、關於他神奇的能力、關於他帝王的命運。那個姜姓的少年,被封閉在那座城市裏的時候,用這些華麗的謊言來安慰自己的心,他相信自己還有一次奮起的機會,當那個時間到來,他的神竅會被開啟,無與倫比的力量會被引發,他就能擺脫一切的悲傷和壓抑了。

他在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那時候他會長大,變成一個有擔當的男人,擁著他心愛的女人。

但他沒有等到,那個時刻根本不存在。蚩尤只是一個太喜歡幻想的男孩。

歷史上千千萬萬的蚩尤已經被埋葬在黃土下,他們未能如年少時的夢想那樣改變世界和自己的人生,也沒有在青簡上留下名字。

假設你是蚩尤,現在你心愛的女孩死了,你為你的錯誤而追悔,可是事情已經如此了,時間也無法逆流。你能做的不過是發狠地喊出“我殺了你們”這句話,用對黃帝的仇恨來掩蓋對自己懦弱的痛恨,拾起刀大吼著往高台上沖。黃帝的手下舉著沉重的鉞撲向了你,你被千千萬萬的雲師武士圍住,哦不,不需要千千萬萬,只需要幾百個人。

你沖不上去,你只是個普通人,不能一騎當千。

你被砍中了一刀,後背火辣辣的痛,濃腥的鮮血湧了出來,劇烈的疼痛和失血讓你的反應變慢了,於是你被一名雲師武士用刀柄打中了臉,牙齒和著一口鮮血噴了出去。你被他們踩在腳下了,被踐踏,你還要揮刀,但是有人踩著你的手腕,一刀砍下,你的右手永遠地脫離了身體。你的五臟六腑在破裂流血,胸骨分崩離析。

此時你距離你心愛的女人和你的仇人都那麽遙遠,你就要被一群素不相識的人殺死。

神山上的英雄們不會來劫法場救你,因為他們其實並不存在,那個戴著雉羽冠的林沖,那個騎著玉麒麟的盧俊義,還有大哥中的大哥晁蓋,都不過是些和蚩尤一樣好幻想的人編出來的,用來安慰自己的心。

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報道一聲:“午時三刻!”

監斬官便道:“斬訖報來。”

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定法刀在手。說時遲,一個個要見分明;那時快,鬧攘攘一齊發作。只見那夥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字,數內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面小鑼兒,立在車子上當當地敲得兩三聲。四下裏一齊動手。有詩為證:閑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

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雁書不遂英雄志,失腳翻成狴犴囚。

搔動梁山諸義士,一齊雲擁鬧江州。

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兩只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

只見,東邊那夥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著土兵便殺!

西邊那夥使槍棒的,大發喊聲,只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土兵獄卒!

南邊那夥挑擔的腳夫,掄起匾擔,橫七豎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

北邊那夥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

如此卻不是好?若是共工在酒肆裏說到這一處,豈不該有人鼓噪叫好?

但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

你的身邊滿是鼓噪叫好的人,他們為涿鹿城的四害將被除去而歡呼,他們因為你流血而享受,驚心動魄又格外銷魂,就像多年前你在吊起的牢籠下,看著大誇父被斬殺,喜慶的紅綢飛舞,千萬人期盼著,仿佛等待節日的禮花。

你的記憶漸漸地模糊了,悲痛也隨著流血而消散,你在瀕臨死亡的時刻甚至會有些歡悅,像是回到了九黎。下午的陽光燦爛,你依舊是那個孩子,炎帝--你的爺爺--用他粗糙的大手撫摩你的頭頂。

你感覺到可以倚靠的人來到身邊了,你把臉兒貼在爺爺粗糙的前襟上磨蹭,慢慢地像要睡去。

你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整個故事結束,如果你是一個無神論者。

然而,是否還有一個可能?

讓我以微弱的殘燭,給那個懦夫孩子的屍體續上一口氣息,給他一個英雄的機會……讓他吞食著沙礫,披甲持戟,在時間的夾層裏復活,而擁有一次他所期望的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