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碗 第七節

萬卷庫中,書架林立,一盞油燈在窗下的桌上輕輕跳動。祝英台坐在桌下的褥子上,借著燈光讀書,桌上的書全是他正在讀的,其中一本書很特別,純白色封面,上書《妖靈百物譜》。

她翻開這本書的第一頁,上頭畫著片山林,林中一條小路,一個赤身露體,頭生犄角的三寸小人乘著車馬疾馳。她跑到正在用小炭爐燒熱水的梁山伯面前,問:“你看的書都好奇怪。這是什麽?”

他瞟了一眼,淡淡道:“這叫肉芝。”

祝英台從未聽過如此怪異的稱呼,問:“是這個小人兒的姓名麽?”

“肉芝是半個妖怪,也是食物。”梁山伯道:“它們食日精月華而生,喜隱匿在山高水深之地,每十年開形一次,數量極其稀少。且它們只在成形當天才會以實體之狀出現於山中,之後便化為無形,蹤跡杳然。如能在成形之日捕獲並食用,普通人食之可成仙,妖怪食之,則可獲血肉之軀,並入紅塵輪回,永世為人。”

祝英台眨巴眨巴眼睛,把書合上扔到一邊,打個呵欠:“好無聊。”

“無聊?”梁山伯一怔:“我以為你會說好可怕或者好神奇。”

“人有什麽可羨慕的,還不如妖怪來去自由、飛天遁地呢。”她抱著腿坐在爐前,“妖怪想變成人,人呢,想變成仙,仙又想變成什麽呢?更高的神?我就不明白,非要把自己變成‘別的’才會開心麽?”

梁山伯看著她清秀的側臉,笑笑,岔開話題:“看來現在你一點都不反感來萬卷庫啊,剛剛不知是誰拼命掙紮呢。”

祝英台轉過頭,嚴肅地瞪著他:“梁同學,我還是堅持我剛才的說法!我真的聽到了怪叫還感受到冬天的溫度!”

水壺冒起了白煙,梁山伯找來一個瓷碗,倒了大半碗熱水放到祝英台面前,說:“最好的藥,就是這個,這水裏我加了薄荷葉,可以安神醒腦。我也不沒見過像你這樣的新生,因為到了一個新環境,處處不習慣,有幻聽幻視並不奇怪。喝了它,再安心睡一覺,你自然會正常。”

“我沒有不正常!”祝英台看了那碗彌漫著淡淡清香的水,把頭扭到了一邊,“不喝!”

“隨便。”梁山伯不再理她,拿過油燈坐到一旁,靠著書架,取了本書看起來。

祝英台也賭氣似的拿起一本書來,邊看還邊故意念出聲來。

他半點都不受影響,目光在他的書上專注移動。

讀了半晌書,祝英台也無趣了,扔掉書發呆。

兩人之間,隔了一座書架,一盞燈,沉寂無聲。

“我認識你。”她突然把腦袋從書架後伸出來,“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

梁山伯翻書的手停頓了刹那,又繼續翻著:“你我的家鄉差了十萬八千裏。”

“我覺得認得你的背影。”她自言自語道。

他搖頭一笑,連回應都不屑。

“我知道沒人肯信。”她有些沮喪地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其實連我自己也不信。”

“說說看吧。”他的聲音穿過跳躍的燈火,“不讓你聒噪你是不會甘心的。”

再沒有更好的地方與時間,比此刻更適合說話了,再荒唐的念頭,也會在這樣的燈光,還有他安靜的翻書聲中,被理解,被寬容吧。

她的心突然就沉靜下來,垂眼看著他們之間的燈盞,慢慢跟他說起了那段不曾跟任何人說過的往事。

那一年,她還是垂髫小兒,爹很疼她,可那時候他老不在家。大娘對她也還不錯吧,不打不罵,就是有時候看她的眼神,冷得讓人害怕。還有比她年長幾歲的姐姐,她不喜歡她,不跟她玩兒,還常把她喜歡的東西搶走。

記得那天是除夕,大娘命家丁擡了許多不要的舊東西到後院燒掉。獨自在後院玩耍的她見火光熊熊,便偷跑去看熱鬧在。大娘每年除夕都要燒掉不少舊物事,說是辭舊迎新。她站在那堆雜物前,卻無意發現一幅畫卷裹在其中,火光前,那黑色的卷軸似在發著幽幽藍光,像對她拼命眨動的眼睛。

她心下一動,趁家丁疏忽之際,偷偷從雜物中抽出這卷畫,打開一看,卻是一幅“春靄化冰”圖。那時她還認不全上頭的字,可看著這幅畫,還有畫中那只有個背影的男子,心頭卻是說不出的喜歡。好好一幅畫,燒了太可惜。

她將這幅畫悄悄收到最角落的衣箱裏。

次年秋天,大娘那體弱多病的兒子死付出了。對的,她本來還有個異母哥哥,只是從小便是藥罐子,被大娘安置在內院,幾乎是足不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