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謎橋 第四節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場雪了,深夜裏的雪花落在永不結冰的河水上,悠悠流向遠方。

半個時辰前,她自河畔邊那條雜草叢生的小道而來。此刻,她沉默地蹲在河前,汙跡斑斑的繡鞋有一半都浸在了水裏。她脫下染了血的外衣,在寒澈骨髓的河水裏慢慢揉搓,深藍的眸子像被凍住了似的,定定地看著前方。

一座老得不能再老的石橋,橫在身側,灰白的橋欄上覆了白白一層雪,把夜色弄亮了稍許。他赤著腳,懶懶地靠在橋欄上,懶懶地俯瞰著橋下的她,緞一樣光滑的長頭發與寬大的灰袍子繞在一起,在雪風裏搖搖晃晃。

在這裏生活了成百上千年,他最不喜歡冬天了,尤其一下雪,更是把全世界的顏色都抹掉了。他本就是個沒什麽顏色的妖怪,全身上下除了黑就是灰,連眸子都是灰的,所以,缺什麽就愛什麽。他喜歡五顏六色的春夏秋,喜歡來河邊洗衣裳的花衣姑娘們,喜歡樹上生出的鮮靈靈的果子。但有一種玩意兒他不太中意——血,比如此刻從她的衣裳裏沁出來,自水流裏漂走的絲絲血紅。

“這回是誰?”他從橋上走下來,坐到她身邊。

“金大牛。”她平靜地說。

“'罪名'呢?”

“聚眾成寇,殺人越貨。”她將洗凈的衣裳提起,“葫蘆山上屍橫遍野,他一個活口不留。官府懼他兵強馬壯,不敢過問。”

“多少個了?”他又問。

“天下罪人甚多,何以計數。”她絞起衣裳用力一擰,一道淡淡的金光從她凍得通紅的手上閃過——一枚半翠半金的指環,套在她的左手食指上。這指環世間少見,金色的一半並非金子,而是一塊無色無瑕的晶體中並纏著許多金色的絲,耀眼得像是從太陽裏取出來似的。至於那翠色的另一半,邊緣龜裂,細看之下,卻是包裹在那金絲指環之外,脫了一半,還剩一半。

她與他講過,這指環,長在了身子上,拿不下來

他嘆了口氣,將她的手輕輕抓過來,捧在懷裏。這哪裏還是個年輕姑娘的手呀,不僅粗糙不堪,手心手背上全是暗紅的傷痕,新新舊舊,交錯縱橫。並非刀劍之傷,而是灼傷。

他朝她的掌心裏呵了口氣,細心地揉著:“還要繼續麽?”

她沉默許久,卻問了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他……可有被好好安葬?”

“有。”他點點頭,“他家老父親,將那木頭腦袋接走,運回了老家安葬。”

忽然,她“撲哧”一聲笑出來:“老橋,你說世上怎會有這麽癡傻的人呢?等不到就不要等了抱著柱子淹死算什麽呢?”

“他說他信你。”老橋聳聳肩,“是你不信世上還有如此守約之人罷了。”

她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垂下頭:“此等蠢人,我怎會放在眼裏。不過淡淡之交,他卻要生死相許,連我來自何方、背景如何都一概不知,就說信我。淹死也是活該。”

“是嗎?”老橋笑笑,“曾經,你不也對我一無所知,可還是願意相信我麽。”

“你不同,你是我回到這世間,見到的第一個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