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謎橋 第十節

“我有一點累,是怎麽回事?”釋閉上眼,將腦門抵在了老橋的肩膀上。

老橋繼續揉著她冰涼的雙手,雪花一片一片落下來,沾在他們的頭發上,睫毛上,然後化成細細的水。

“那一夜,我將那傻小子從橋上拎出來三次。”老橋緩緩說,“三次他都又跑回原地。對他人的堅信達到這樣的程度,令到我也無法不成全他。”

“讓我睡一會兒。”釋一動不動說。

水聲與雪花糾纏成了一個迷糊悠長的夢,一道燦爛的光,將她拉入了另一個夏天。

無遮無攔的荒地裏,面容模糊的男子,靜若磐石地坐在地上,熾熱的陽光如此猛烈,足以將世間萬物點燃。男子一直在等,可直到他倒地不起的那刻,還是沒有等到他想等的人。此時,一只渾身金羽的三足大鳥,自那火球般的太陽裏振翅飛出,落在男子的屍體前,仰天長鳴一聲,抖落下一根金翎覆於男子的心口,只見一片金焰耀過,男子的身體化成了一枚金光熠熠的指環,所有的光彩,皆來自那指環之中的縷縷金絲,每一根,都似從太陽中采擷而下。

指環在空中飛旋,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身體好熱,像是被什麽點燃了一般。

怎麽到處都是死去的人,斷裂的頭顱與殘肢堆成了山……

刑王釋,世間罪責,由你一筆判罰,到存公正之心,嚴慈有度,雖誅萬惡之罪人,也信回頭之誠意。

你完全背離了你的職責,多疑嗜殺,有罪便誅,不留余地,錯殺諸多無辜。

身為刑王,最要緊的,不在“罰”,而在“信”!如今,唯以金烏翎清凈你心,願有朝一日,你迷途知返……

釋猛然直起身,滿頭冷汗。雪越下越大,河水還是那條河水,四周的景物沒有任何改變。

“做噩夢了?”老橋發覺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

她發了很久的愣,突然抓緊老橋:“筆!是筆!”

老橋不知所以。

“我的武器是一支筆!”她恍然大悟地看著他,“但凡有罪之人,一律執筆點其額,斥其罪,痛其膚,但不傷不殺,以觀後效。若誠心悔改,筆印自消。執迷不悟者,重懲不怠。我……我以前都是這樣的……”

天宮雲殿,諸神光華,人間萬事,滄桑巨變,皆如潮水一般湧來,在她麻木困頓了許久的靈魂裏完整重現。

喀嚓,一聲微微的響動中,短暫的灼熱自她指尖躥過。低頭一看,指環上僅余的翠殼竟完全剝落下來。在腳下的枯草間碎成了明亮的渣,閃了兩閃,再無蹤跡。

那枚長在她身上的指環,從未像現在這般閃爍著耀眼之極的赤金光華,縱然只是微微一圈,也有中天之日的氣派。

“你的戒指……”老橋托起她的手,驚訝不已,“你什麽都想起來了?”

釋總是幽深的藍眼,在指環的光芒裏變得清澈明透,她苦笑:“從某個時候起,我變得不像我自己。我懷疑我看見的每一個人,認定他們每一個都不懷好意,用最徹底的方法處決了無數根本不是罪人的'罪人',這種心緒像蛇一樣將我越纏越緊,'處決'他人,成了一種'本能'。直到……有個人將我鎖進了這枚指環,我的心才漸漸安寧,沉入長眠。”

她想了很久,說:“可是,那將我封印的人,我卻始終記不起他的一切。”

老橋將她擁在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背脊:“記不起就記不起吧。重要的是,你想起了刑王的'武器',不是致人死地的刀槍,只是一支筆。”

“老橋,好多事被我弄砸了。”她嘆息,眼裏泛起了光,不知是淚還是倒映的水光。

“能補救的。”老橋摸摸她的頭,“起碼,真正的刑王並非兇暴的劊子手,而是一個願意去'相信'的、善意的神。”

她擡起頭,揉了揉眼睛:“有這麽好?”

老橋點點頭,道:“多疑本是人之常性,由此而生的事端不在少數。能信罪人之改過,信旁人之好意,若無一顆純澈光明、端方良善的心,焉能做到?你不能用利器,一用便有灼傷,想來也是身為刑王的'覺悟'一直都在吧,比起'殺'人,'釋'人更不容易。”說罷,他又撓撓頭,說:“我也只是猜測。總之,最要緊的是,你醒了。”

釋沉默良久,站起身,怔怔地看著橋下,苦笑道:“我從來就沒有信過尾生。他對我說的每個字,我都不屑一顧,只當他是個戲弄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