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致愛 第七節(第3/5頁)

他深吸一口氣,跪到湖岸邊,捧起冰涼的湖水往自己臉上澆了幾下。

水滴順著他的睫毛往下滴落,他下意識地擡手去擦,可手指卻在左眼下方停了許久——那裏,曾有一道傷疤。

此刻,他最想念的就是那道疤,可惜,卻已經失去了把它找回來的能力。

月色重新亮起來,她剛剛停好了船,裊裊娜娜地朝她的居所走去,手裏抱著一捧新摘的靛荷,花映紅顏,撩人心魄。

她沒有回隱芳廬,而是從大門前繞過,沿著竹籬走到一片四方形的草地上,草地正中,立著一塊用木料刻成的墓碑,上面是她親手刻下的字跡——“落花冢”。

她走到墓碑前,輕輕放下手裏的荷花,看著腳下長勢喜人的野草,說:“如今正是一年中靛荷開得最美的時候,我摘了一些來,你們一定喜歡。”說罷,她沉默片刻,又對著空氣道,“若我沒有記錯,這已是我第一千八百八十二次問你,總是跟在我身後,就一點都不悶嗎?”

“給死去的人送花,豈不是更悶?”他站在她身後,冷望著她婀娜的背影。

多少個千年過去,她的模樣,絲毫不曾改變。

“美好的東西,自然要多多分享。”她回頭,美目含笑,“她們幫了我的忙,我表示一點謝意,並無不妥吧?”

“你從無內疚過?”他將目光移開,刻意避過她的視線。

“你真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她轉過身,毫無畏懼地走到他面前,睜大眼睛,用最純凈無辜的眼神端詳他的臉孔,“你到底是誰呢?!如果是想取我性命替天行道,隨時歡迎。可你已經跟在我身後十年有余,從江南到洛陽,再到這裏,你不動手,我都替你著急呢。”

他推開一步,始終不看她的眼睛,說:“我會讓你停下來。”

“你?!”她翹起蘭花指,從未笑得如此開懷,“你會殺了我嗎?”

他不答。

她放下手,踮起腳,把嘴唇湊到他的耳畔:“你不想殺我,你想殺的,是我身邊的男人。”

他的心,像被毒蟲蜇了一下。

她站直身子,像得了一場舒心的勝利:“我會照我的習慣繼續去愛這個世界,活得比花兒還美,比神仙還快樂。不過,也隨時歡迎你來殺了我。”

留下一抹淺笑,一股幽香,她從容地越過他,走回屬於她的小世界。

他愣愣地停在原地,墓碑被月光映得慘敗。

四個少女的枯骨,就躺在地面之下,也許,比月光更白。

她們,成全了她不老的容顏與漫長的生命。

自她偷學到長生禁術的那一天起,每年的初一,世上都會有一個少女丟失生命,空留白骨,血肉盡成腹中餐。

他已數不清有多少個孩子被埋在多少個地方。微瀾是真正的女人,卻比妖物更妖孽。

殺了她的念頭,在他還沒有去天界之前就盤旋過無數次,本以為從此不相見便可相安無事,只恨那多事的家夥,為何要說出她的下落,抹去他的傷口!只恨他自己的腳與心打了架,心輸給了腳,將他帶回她身邊!

他太久沒有溫習過愛與恨的味道,而這十年來,他最多的感情,就是對她的恨意。

恨?!

他恨她什麽呢?

恨她美貌依然?恨她荼毒無辜?還是恨她以愛為名,喜新厭舊,枕邊人如百花更替,絕無重復?

他走出去,遠遠看著隱見燈火甚至還飄出悠揚琴聲的芳隱廬,百般滋味纏繞心頭。

擡頭看看天上明月,他忽然想起許久許久前,那少年老成的小圓在去人間做了一回例行巡查之後,回來就在他的“月老殿仙官工作記錄”上寫了這麽一句:“最不能忍得恨,不一定是對方心有他屬,也不一定是被傷得體無完膚,而是再見面時,他或者她,連你是誰都記不起。”

那時,他神職在身,愛恨免疫的月老,對手下這個小仙官的感慨也不過付諸一笑。而現在看來,小圓的確比他更有做月老的潛質,他一直努力地去感受以及分析,不像他,斷了情腺,一了百了。

是的,微瀾已經記不得他是誰,不是因為失憶,只是他從未在她心裏占據半分位置,被忘記太容易。

淩元峰上,胡子長到膝蓋的師父對一眾氏兄弟妹們說:“在場諸人,雖是凡胎,卻各有慧心,若能刻苦修行,被上界選為神官也不無可能。”

師父說的不錯,那個時代,女媧上神造出人類也還沒有多長時間,四海疆土之上,茹毛飲血者有之,頭腦愚鈍者有之,識得刀耕火種之聰明人也有之,但,淩元峰上的師兄師姐們是不一樣的,他們是被來歷不凡的師父親手選中的佼佼者,個個心思剔透,身懷異術,縱然當不了神仙,也能使人中龍鳳,無論放到哪裏,都能創造一段歷史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