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歸天馬 3(第3/9頁)



  “她是我的閨女,打仗比男孩還強。還有,再讓我聽見你說這些、這些……”吉格忽然語塞,光頭像火把似的亮了起來,“我就把你的臟舌頭抻出來,釘在地上。”蘇蘇終於擠過人群,走到酒桶跟前。女孩橙紅寶石般的眼珠盯著馬賊,充滿挑戰:“老頭告訴我,會有個馬賊帶我們去攔截騎兵隊,聽說他的馬快極了。我很想見識見識。”馬賊掰開朔勒的手,仔細地端詳紅發女孩的臉,“哈,有意思。好吧,你想見識就盡管來吧。反正你是個姑娘,就算被甩開十裏地,也盡可以坐在原地哭,等你老爹來領你回去。”年輕牧民們小聲笑了,蘇蘇的臉略有些紅。

  “你在幹嗎?”朔勒急了,用兩只手指拉扯蘇蘇的衣角,低頭在她耳邊悄聲說,“打仗不是女孩兒幹的事情。”她回頭瞪他,臉上還帶著他的箭留下的新傷。朔勒的腳趾在靴子裏蠕動著,悄悄往後挪了一步,腰後的傷扯得生疼。

  “是嗎?那你一起來,怎麽樣?”女孩逼近一步,她的頭發聞起來像初夏雛菊盛開的原野。

  “是啊,你也來怎麽樣?”馬賊耳尖,從木桶上傾身過來,努力睜大渾濁的灰眼睛,期待地看著朔勒。

  自從初次作為親隨侍衛出現在奪罕身後的那一天起,朔勒再也沒有被這麽多人同時矚目過。他舔舔幹燥的嘴唇:“我……”周圍的笑聲更放肆了,阿拉穆斯在不遠處對他皺眉,示意他不要胡來。

  朔勒一直知道自己和哥哥不一樣,他們不是親兄弟。他是撿來的孩子,這一點妲因和克爾索從沒避諱過。阿拉穆斯是個好騎手,好射手,好牧人,好獵人,摔跤也數一數二。妲因呵斥朔勒時,父親克爾索總是在一旁沉默不語,只有阿拉穆斯會替他說兩句話。每次看見阿拉穆斯,朔勒就討厭自己。他討厭自己的金發長得那麽快,討厭自己異常明亮的綠眼珠,討厭自己細得像蘆葦一樣的腰板,討厭自己怎麽也打不好響鞭的手,討厭自己時常跌絆的笨拙雙腿。他想做個有用的人,做個不比阿拉穆斯差勁的人一次也好。

  朔勒垂下眼,猛然一橫心,說:“我去。”“不行!”阿拉穆斯毫不掩飾地反對,“你騎馬不夠快,力氣也小,不是塊打仗的料子。”“旗杆小子,你哥哥說你就只配在家放羊啦。”馬賊臉上掛滿令人憎惡的笑。

  “我要去。”朔勒語氣仍然執拗,卻不敢擡頭。

  阿拉穆斯撞開人群大步走到他面前,朔勒感到自己的脖領子被揪緊提高。阿拉穆斯在人群裏算是高大的,只比朔勒矮兩寸,氣力卻大得多。“你瘋了?你連羊都不敢殺,怎麽殺人?”那雙琥珀般的眼睛惱火地逼視他。

  朔勒鼓了鼓勁,說:“我殺過人的……我想試試打仗。”“試試?要是你再從馬背上掉下來,就不是摔斷一只手的事兒了,打仗是要命的。哪一次你闖禍犯傻,最後不是我來救你?”阿拉穆斯壓低聲音,“可是這回我要跟奪罕爾薩去突襲左菩敦部的大營,沒法再跟在你屁股後頭盯著了。”“我不是小孩兒了,不用你盯著。”朔勒終於不再閃避,直視阿拉穆斯的雙眼,“就這一次,你能不能別管我?”阿拉穆斯忘了壓抑自己的嗓門,朔勒從沒見他這麽憤怒過。“別管你?你以為我樂意管你?你連成人禮都還沒行過,壓根兒是個毛孩子!”血液轟一聲湧上頭頂,朔勒臉上像被人抽過熱辣辣的巴掌,一塊一塊地燒灼起來。

  他們都聽見了……明天天亮之前,整個右菩敦部都會知道:克爾索和妲因的小兒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行過成人禮。朔勒喘著粗氣,他覺得周圍的空氣都變成了涼水往肺裏頭灌,要把他淹死。

  “朔勒……”阿拉穆斯神情稍稍松動,手上的力量不覺小了些。

  人們的眼光如同無數沉默的劍,把朔勒刺得千瘡百孔。他恨自己長了這麽一副畸形的身材,高得可笑,不論把頭埋得多深,還是像混跡羊群的駱駝一樣醒目。朔勒驟然掙脫了阿拉穆斯,轉身沖出人群。

  他還記得回到雁砬子的那天夜裏,阿拉穆斯黑著臉給他包紮腰後的刀傷,養母妲因撩起肮臟裙角,替他擦去滿背疼出來的汗,順手粗魯地拂了拂他散亂的額發,那是她從未有過的舉動。從那以後他一直只能趴著睡,夜裏吹熄了馬燈,沒人能看見他,他疼得咧嘴,一面卻又忍不住微笑。那會兒他真以為自己成了另一個人,當然不如阿拉穆斯出眾,但總比原來勇敢些、敏捷些,也更討人喜歡些。可他又錯了。其實一切都不曾改變,從小到大,他就是個沒用的家夥,最擅長的事兒還是在大庭廣眾下丟醜,然後抹著眼淚逃走。